第四章

伯雍三人在秀卿屋里,又坐了一点多钟,好在秀卿没有住客,还不至妨碍她的营业。外面有落灯时候,他们才回去,秀卿也不留,只说明天见吧。伯雍和子玖、凤兮,回到报馆。子玖非常羡慕伯雍,说:“我逛了十几年,也没遇见这样一个人,你是哪里长了爱人肉,为何教秀卿这样倾倒呢?”伯雍说:“我也不知。或者她过于矫情,未必是自然发动的。天下的人,因为环境的刺激,成了一种矫情性质的很多。妓女生活,更是容易受刺激。秀卿不是孩子,自然免不了神经质的作用。”子玖说:“话虽如此,究竟你得了便宜。”伯雍说:“有什么便宜可得,无故又给我添烦恼,我很怨你们呢。不如听听戏,看看白牡丹。如今凭空添了一个秀卿,人有几个心,还够用的吗?”子玖说:“若照你这样用心,真应了秀卿的话,不久便得劳病了。”三人一笑而罢,各自归寝。

伯雍于衾枕上,不免又把秀卿的性格,研究一番。次日起床,一看报,热闹了,关于白牡丹的记载,有好几条,都是前天古越少年诸人作的诗文,求子玖在报上发表的。从此他们成了一个团体,加入的人日多一日,不过多是无聊的文人,可是于白牡丹未尝无补。不第105声价慢慢高了,戏份也长了许多,世家大族的堂会,也有了牡丹的戏目。伯雍乐得跟大家玩一玩,还可以把这寂寞生涯,提得有点兴趣。不过他的习惯,渐渐坏了,每天睡得晚,起得更晚。除了办稿子,不是听戏,便是到牡丹家里去。有时独自一个,也跑到秀卿那里,皆因他委实不能忘了她,所以时不常地要去。秀卿待他,只和至契的朋友一样,他二人差不多把形迹忘了,秀卿忘了伯雍是个嫖客,伯雍也忘了秀卿是个妓女。在伯雍这样清苦的生活中,仿佛有秀卿有白牡丹两个所在,大足以减轻他精神上的痛苦。他到白牡丹家里去,是图个排遣。到秀卿那里去,是图寄顿他一日的疲劳。可是他的收入,每月不过五十元,这是白歆仁顾念他是老同学,特别规定的一笔优越的薪金,还不教跟别人说,以示特别优待。但是他除了赡家,每月也就无多钱了。除了他在霉湿的房子里,埋头作文章,一步也别行动,把精神和皮肉全都卖给报馆,或者能把五十元全省下。但是一个活人,有自由有人格有思想的活人,怎能为五十元钱便把精神皮肉全卖在一间霉湿的屋子里呢?可是不肯全卖了,钱究竟不够用的,洗澡、理发、坐车、娱乐,都是有人格的人应当享受的,用自己的劳力,除了生活上必需的,这些费用也应当换得出来,可是日来伯雍很困难,他又不能跟别人那样有天无日地胡来,他的收入先得往家里寄,所以他手内余钱总不能维持合他身份的生活。他也不是有什么奢望,并不想分外的虚荣,不过既在社会上替人家卖脑筋,也得有相当的报酬,虽然不必照做官的和银行大老板发财那样容易,多少也须维持得了生活。若并生活维持不了,天天忍着极大苦痛,那人生的意义,也就没法说了。

他没法子,只得找歆仁去商量。晚饭以后,歆仁到馆里来了,他鼓着勇气来到后院。只见歆仁衔着雪茄,在一把安乐椅上不知想什么呢,见伯雍进来,连忙让座,伯雍随便在一把椅子上和歆仁对面坐下。歆仁说:“这两天的报,很热闹了。他们真捧白牡丹。究竟好不好?”伯雍说:“孩子还不错。”歆仁说:“若真好,我多怎唱堂会戏时,也叫他去。”伯雍说:“那不一句话,你家里多怎有事,我们大家奉送牡丹一出戏。”歆仁说:“日子还早呢!反正今年我准唱堂会戏。”既而他又笑着向伯雍说:“听说你跟秀卿很熟了。当初本打算拿她和你取个笑,不想倒给你们做了媒,真是出人意料以外。”伯雍说:“我就知你们不怀好意。我虽然到她那里去过几荡,离热字太远,再说这是什么事,还不是我能做的。我今天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歆仁见伯雍要跟他商量事,立刻改了一个面目,惊骇着问道:“什么事呢?”伯雍说:“子为我之鲍叔106,还不知道吗?简快跟你说,你给我这五十块钱,不够我用的。你还得给我想法子,不然我要另找吃饭地方,不能帮我的老朋友了。”歆仁见说,连连地皱眉,说:“这五十元,在本社就很为难了,你教我给你想什么法子呢?”伯雍说:“你不给我想法子,那末107我自己就得想法子了。”歆仁说:“你先别着急,若教我由本社给你想法子,委实办不了。好在前天有个机会。他们跟我说,我倒忘了。你知道北京教育公所呀,他们多少跟我有点关系,近来他们要办一部杂志,求我物色一个编辑人。如今你既这样困难,我便荐了你,可是我的事,你也不许耽误的,两个地方合起来,你可以收入百元以上。这事若是成了,我知道秀卿也念我的好处。”说罢笑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