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叶篇

“茑乃家”的一天,是从早晨六点阿常醒来的那一刻开始的。

阿常今年六十岁了,除了眼睛要依靠那副老花镜之外,其他地方什么毛病都没有。耳朵比年轻人还好使,腰板腿脚都很硬朗。弹三弦琴、敲鼓、跳舞,因为从年轻时起就通过学艺锻炼了身体,苗条的身材依然挺拔,从后面看去宛如一只仙鹤独立。

尽管如此,每天早晨一到六点就醒来,或许还是上了年纪的表现,但阿常本人绝不认输,说那是她从年轻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听说阿常的母亲阿房好像是个比阿常还要倔强的女人,每天早晨一到六点就把孩子们叫起来,让她们打扫完卫生之后去学艺,或许这话并没有夸张的成分。

“这年头再说那么严厉的话,就是亲闺女也会离家出走的!”

从这一点上看,阿常好像已经觉得很客气很克制了。即便是早早起来了,她也只是把自己房间和厨房的防雨窗打开,然后到后院从水泵里提水,在佛龛和神龛前供上“初水”。这是阿常每天早晨必做的事情,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从未中断过一天。然后就是打扫房间,等阿常到院子里来的时候,女服务员的领班阿元就起来了,接着里子也起来了。

“妈妈,您可真够早的啊!”

出于母女之间的随意,里子的话里带着几分冷嘲热讽。

“我只是想起才起来的,你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母亲嘴里说得挺温柔,可里子若说“那我再回去睡一会儿”并且真的回屋睡回笼觉的话,母亲一定会很不高兴,那都是明摆着的事。

阿常在一楼,里子夫妻在二楼,虽然睡觉的楼层不一样,但会从楼下传来开防雨窗的声音和对着神龛击掌合十的声音,让人根本没法睡个安稳觉。

虽说阿常已经退居二线了,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仍旧是阿常在掌管茑乃家,就连一些小事她都要插嘴。

七八点钟的时候,去锦市场采购的厨师就回来了,开始制定菜单。那些卖菜的和卖花的也常到厨房门口来,阿常总是一棵棵一枝枝仔细挑拣之后才买。

十点的时候,园艺师就来了。快到中午的时候,那些从家里来上班的女服务员就到齐了。上等服务员负责打扫茑乃家的宴会厅和走廊,下等服务员则负责打扫厨房、堆房和院子。

也有人对阿常说过,不应该用“上等服务员”“下等服务员”这种带有歧视性的语言,但阿常却不肯改正,说:“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就是这个风格,好像也没有其他说法啊!要是不愿意的话辞职就是了。”

阿常这么说,谁也无话可说了。阿常这个人好像很落伍,但那些服务员们并不像周围的人想象的那样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有不少人这么想:完成规定的工作,拿到应得的工资就足够了。

曾有一段时间,茑乃家白天也接待客人,但是现在不接待了。从十二点到两点这段时间是最空闲的。在这段时间里,厨师和领班们或者喝茶或者外出,而阿常则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午觉,每天睡两小时,午睡的时间几乎是一定的。

阿常两点以后起来,先在房间里泡个澡,然后整理好头发,穿上和服。按说到了这把年纪不用每天到宴会上去陪侍了,但那些老客人总会问:“老板娘在干什么?”即使无人问起,到熟悉的客人那里露个面,客人还是很高兴的。

从年轻和美貌上来讲,当然还是小老板娘里子更胜一筹,但若讲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还是阿常要深得多。

到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将门廊到甬道洒上水,在门前铺上红毛毡地毯,迎接客人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

来得早的客人从五点左右就开始到了,到了六点前后的时候,黑色的轿车开始一辆接一辆地停在门廊里。

白昼比较短的冬季从五点开始,白天比较长的初夏从六点半左右开始,甬道两侧的灯笼和院子茶室里的灯光开始亮起来,夜晚的料亭愈发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阿常和里子都要穿着和服到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倒也不是有什么具体的分工,但阿常一般是到年长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而里子则到年轻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

菊雄则坐在厨房前面的账房里,账房周围是用纸拉门隔起来的。他穿着蓝底白条纹的和服,脚上穿着白布袜子,坐在那里检查服务员们从客人那里拿来的点菜单,然后把菜单传给厨房。

菊雄原本是大阪料亭里的公子,虽说很习惯这种生意,但和女人们比起来,几乎没有在人前抛头露面的机会,所以缺少生气和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