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豆 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第7/7页)

“这孩子是阿翼。”老夫人介绍道,随后问少女:“阿翼来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少女仍然微微地摇一摇头,似乎在说“不知道”。那幅度大概还不到一厘米。

“六个星期零三天。”老夫人说,“你也许没记,可我一直数着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少女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因为在有些场合,时间会成为非常重要的东西。”老夫人说,“哪怕只是数一数,都会有重大的意义。”

在青豆眼里,阿翼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十岁女孩。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中,个子属于比较高的,但身材瘦削,胸脯还未隆起。看上去似乎是慢性营养不良。容貌不算难看,但给人的印象十分淡薄。眼睛令人联想起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窗,即便凝神细看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形。干燥的薄唇经常不安地蠕动,似乎要吐出什么话,但实际上声音并未形成。

老夫人从带来的纸口袋中取出一盒巧克力。盒子上画着瑞士的山地风光,里面装着一打形状各异的美丽的巧克力。老夫人递一块给阿翼,又递一块给青豆,也在自己嘴里放了一块。青豆也把它塞进了嘴巴。看到她们俩这么做了,阿翼也同样吃了下去。三人一时无言,默默地吃着巧克力。

“你还记得自己十岁时的情形吗?”老夫人问青豆。

“记得清清楚楚。”青豆回答。那一年,她握过一个男孩子的手,发誓一辈子只爱他一个人。几个月后,她迎来了初潮。那时在青豆的体内,有好多东西完成了变化。她决心脱离信仰,和父母断绝了关系。

“我也记得清清楚楚。”老夫人说,“十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巴黎,在那里住了大约一年。父亲当时是外交官,我们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公寓里。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车站上挤满了负伤的士兵。有些士兵简直还是孩子,也有一些年事已高。巴黎本来是个四季都非常美丽的城市,但给我留下的只有鲜血淋漓的印象。在前线,正在展开激烈的鏖战,失去了手、脚和眼睛的人们仿佛被抛弃的亡灵,流浪在街头巷尾。满眼都是缠在他们身上的绷带的白,以及裹在女人手臂上的黑纱的黑。许多崭新的棺材被装在马车上运往墓地。每当棺木通过,行人便移开视线,紧紧闭上嘴巴。”

老夫人隔着桌子伸出手。少女略一迟疑,抬起放在膝盖上的手,叠放在老夫人的手上。老夫人握住少女的手。老夫人少女时代在巴黎的街头和运棺材的马车擦肩而过时,父亲或母亲恐怕就是这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鼓励她什么都别担心。不要紧,你是在安全的地方,什么都不用害怕。

“男人每天都要制造出几百万个精子。”老夫人告诉青豆,“这个事实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具体数字。”青豆答道。

“具体数字我当然也不知道。总之是不计其数。他们把这些东西一下子释放出来。但女人排出的成熟卵子却为数有限。你知道是多少吗?”

“我不知道准确的数字。”

“一生也只有四百个。”老夫人说,“卵子并非每个月都制造出新的,它们是女性一出生时就全部贮藏在体内了。女性在迎来初潮后,会每个月让它成熟一个,排出来。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有这样的卵子。她的生理期还没有开始,所以每个卵子都从未被人碰过,应该还好端端地收藏在抽屉里。这些卵子的使命,不用说,就是接纳精子、受孕。”

青豆点点头。

“男人和女人心态的不同,很多都产生于这种生殖系统的差异。我们女人,纯粹从生理学的见地来说,是以保卫有限的卵子为主题活着的。你也是,我也是,这个孩子也是。”随后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对我来说,应当是过去时,曾经活着。”

我迄今为止已经排出了二百个卵子。青豆在脑中迅速计算着。在我的身体里大概还剩下一半,上面恐怕还贴着“已预约”的标签。

“可是,她的卵子不会受孕了。”老夫人说,“上个星期,请熟识的医生做了检查。她的子宫被破坏了。”

青豆扭歪了脸,看着老夫人。然后微微地扭头看着少女。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被破坏了?”

“是的。被破坏了。”老夫人说,“即使实施手术,也不能恢复原状。”

“是谁干的?”青豆问。

“我们还没弄清楚。”老夫人说。

“小小人。”少女说。


  1. [18] John Dowland (1563-1626),英国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