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吾 真正的流血革命(第3/8页)

深绘里点点头,取出一个笔记本一样的东西,用圆珠笔在空白页上缓慢地写下“戎野”二字,那字就像用钉子在砖头上刻出来似的。倒也有特别的韵味。

“用英语说就是field of savages。我从前是搞文化人类学的,这名字和那门学问倒很相配。”老师说,还在嘴角浮起了一缕类似笑意的东西,眼睛却仍旧没有丝毫的松懈,“不过很久以前就和学术研究绝缘了。我现在搞的是和学问毫不相干的东西,转移到另一种field of savages来混日子了。”

这名字的确少见,不过天吾觉得很耳熟。六十年代后半期,好像是有过一个叫戎野的著名学者,出过几本书,在当时很有声誉。不知道那些书是什么内容,但这个名字却留在记忆的一角。然而不知何时这名字就销声匿迹了。

“我好像听说过您的名字。”天吾试探地说。

“也许吧。”老师好像在谈论无关的他人,眺望着远方,说,“不管怎么说,早已是过去的事了。”

天吾可以感觉到坐在身旁的深绘里宁静的呼吸。慢慢的、深深的呼吸。

“川奈天吾君。”老师像在朗读姓名牌似的说。

“是。”天吾应道。

“你念大学时攻读数学,如今在代代木的补习学校里当数学老师。”老师说,“但同时还在写小说。这些情况我从绘里那儿大致听说了,没错吧?”

“完全正确。”天吾回答。

“但你看上去既不像个数学教师,也不像个小说家。”

天吾苦笑着回答:“就在不久前,我还被人家这么说过。可能是身材的缘故吧。”

“我倒不是出于恶意。”老师说,随后把手指放在黑框眼镜的鼻夹上,“看上去什么也不像绝不是坏事。因为那意味着你还没有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

“您能这么说,我自然十分荣幸。不过我还不算个小说家,只是在尝试着写小说。”

“在尝试?”

“就是说正在反复摸索。”

“哦。”老师说,然后像是才觉察到室内的寒意,轻轻地揉搓着两手,“而且据我所知,绘里写的小说将由你进行修改,要使它更成熟些,去争取文艺杂志新人奖,把这孩子打造成作家推出去。可以这样理解吗?”

天吾慎重地挑选着词句:“基本像您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姓小松的编辑拟定的方案。我不知道这种计划实际上能否顺利进行,也不知道这么做在道义上是否正确。在这项计划中与我有关的,只是对《空气蛹》这部作品的文字进行改写的部分。说起来就是个手艺人而已。其他部分,则全由这个姓小松的人负责。”

老师静静地想了片刻。在安静的房间里,好像可以听见他脑筋转动的声音。然后他开口说:“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想出了这个方案,而你在技术方面予以配合。”

“是的。”

“我原来是个学者,说老实话,小说之类的我不太热衷阅读,因此对小说界的规矩不太清楚。不过你们打算做的事,在我看来好像有些诈骗的味道。是我理解错了吗?”

“不,您没理解错。我也觉得是这样。”天吾答道。

老师微皱眉头。“可是你一面对这项计划提出道德上的异议,一面却仍然主动打算参与。”

“主动倒是谈不上,打算参与却是事实。”

“那又是为何?”

“这正是一个星期以来,我反复追问自己的问题。”天吾老实地答道。

老师和深绘里无言地等着天吾说下去。

天吾说:“我拥有的理性、常识和本能,都告诫我应该尽早从这种勾当中抽身。我原本就是个谨慎的普通人,不喜欢赌博和冒险。不妨说是胆小鬼一个。可是只有这一次,面对小松提出的这项危险的计划,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说不。理由只有一个,我的心被《空气蛹》这部作品彻底征服了。如果是其他作品,我大概当场就拒绝了。”

老师好奇地久久盯着天吾。“就是说你对计划中诈骗的成分不感兴趣,却对改写作品有浓厚的兴趣。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甚至远远超过了浓厚的兴趣。如果说《空气蛹》非得改写不可,那么我不愿把这项工作拱手让给别人。”

“原来如此。”老师说,然后露出一副不小心把什么酸东西塞进了嘴巴的表情,“原来如此。我觉得大致能理解你的心情。那么,小松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金钱?不然就是名声?”

“小松的心思,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天吾答道,“不过我觉得,他的动机恐怕是比金钱和名声更大的东西。”

“比如说呢?”

“这一点小松可能不愿意承认:其实他也是个沉湎于文学的人。这样的人的追求只有一个:就是一辈子只有一次也行,发现一件不折不扣的真品,把它捧在托盘上,奉献给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