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其人 ◎〔俄〕康·格·帕乌斯托夫斯基(第3/4页)

谈起长篇大论时,巴别尔总是满怀厌恶。小说中每一个多余的词汇都会引起他简直是生理上的憎恶。他把手稿上的多余词语恶狠狠地勾去,铅笔把纸都划破了。

对于自己的工作,他几乎从来不说“写作”,而是说“编排”。与此同时,他还多次抱怨自己没有创作天赋,缺乏想象力。而想象力,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散文和诗歌的上帝”。

但是,无论巴别尔的主人公多么现实,有时甚至是自然主义的,他所描写的一切场景和一切故事,一切“巴别尔式的东西”,仍然发生在有一点儿颠倒、时而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可笑的世界中。他善于用笑话制造经典。

有几次,他恼火地对自己大喊:“是什么在支撑我的作品?什么样的水泥?它们应该在受到第一次撞击的时候就粉身碎骨。我常常从早上就开始描写无谓的事情、细节和局部,而到了傍晚时分,这种描写却变成了匀称的叙述。”

他自问自答,说支撑他作品的仅仅是风格,但他马上又嘲笑自己:“谁会相信,小说可以仅靠一种风格存在吗?没有内容,没有情节,没有错综复杂的故事?简直是胡说八道。”

他写得很慢,总是拖延,不能按时交稿。因此,对于他来讲最常见的状态,就是最后的交稿期限之前的恐惧,就是那样一种愿望,盼望能够挤出哪怕几天,甚至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用来改稿子,一直修改,不受催促,不受干扰地进行修改。为此,他想尽了一切办法——骗人,躲进一个难以想象的僻静之处,只求人们找不到他,别打扰他。

巴别尔有段时间生活在莫斯科近郊的扎戈尔斯克。他没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任何人。要想见他,首先得与玛丽进行一场复杂的谈判。一次,巴别尔还是叫我去扎戈尔斯克见他。

巴别尔怀疑在这一天会遭到某个编辑的突然袭击,于是立刻和我去了一个偏僻的老修道院。

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所有可能载着编辑从莫斯科开来的危险火车都过去了。巴别尔一直在骂那些不让他工作的残忍而愚笨的人。之后,他派我去侦察——看看编辑的危险是否还存在,是否还需要再待一些时候。危险还没过去,于是,我们在修道院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灰蓝色的黄昏降临。

我总把巴别尔当做名副其实的南方人,当做黑海人和敖德萨人,当听他说俄罗斯中部的黄昏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时,我便暗暗地感到惊奇,他说这黄昏是最“令人神往”、透明的时分,此时,隐约可见的树影沉入最温柔的空气,柳月像平常一样马上就要蓦然出现在森林的尽头。远方的某处,响起了猎人的枪声。

“不知为什么,”巴别尔说,“所有夜晚的枪声都使我们感到非常遥远。”

我们后来谈起了列斯科夫。巴别尔想到了离扎戈尔斯克不远的勃洛克家的沙赫马托沃庄园,他把勃洛克称为“着魔的旅行者”。我感到很开心。这个绰号十分适合勃洛克。他从迷人的远方来到我们身边,又把我们带向远方——带向他那天才而忧郁的诗歌构成的夜莺花园。

那时,即使是一个没有文学经验的人也知道,巴别尔是文学的征服者,他技法超群,发前人所未发。如果仅仅为后人保留他的两个短篇小说——《盐》和《戈达里》,那么,甚至仅用这两篇小说就可以证明,俄国文学步入完美的脚步是那样平稳,就像在托尔斯泰、契诃夫和高尔基的时代一样。

就像巴格里茨基所说的那样,巴别尔的一言一行,甚至是他的每一次心跳,都显示他是一个天纵其才的作家。在这篇文章的开头我谈到了对人的第一印象。凭第一印象,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巴别尔是一个作家。他全然没有作家千篇一律的特点:既没有悦目的外表,也没有丝毫的造作,更没有思想深刻的谈话。只有眼睛——那双锐利的眼睛,能够洞穿你的全身,这双笑意荡漾、十分腼腆并充满嘲讽的眼睛能勉强暴露他的作家身份。还有那他时不时沉浸于其中的平静少语的忧郁,也表明他是一个作家。

巴别尔迅速、理所当然地进入了我们的文学,我们应为此而感谢高尔基。巴别尔在给高尔基的回信中满怀着虔敬的爱意,就像一个儿子对父亲所能怀有的感情。

……几乎每一个作家都会在老同行那里得到一张步入生活的通行证。我认为,而且是有些根据地认为,伊萨克·艾玛努伊洛维奇·巴别尔和其他人一起,给了我这样一张通行证,正是因此,我直到自己的最后一刻都会保持着对他的爱戴,对他的天才的赞叹和朋友间的感激之情。

一九六六年(陈方 陈刚政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