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第2/3页)

“不,”她凝睇着我说,“不,我的心肝。”随即展开裸露的长臂抱住我的脸,用越来越炽热、无休无止、默默的吻亲吻我。

邻室的电话铃声把我俩分开了。旅部副官叫我接电话。

“我们要开拔了,”他对着话筒说,“旅长接到命令……”

我连帽子都忘了戴,一边往外跑,一边匆匆地把文件塞进兜里。骑士们从各家各户的院场里牵出战马,在漆黑的夜色中呼喊着,奔驰着。旅长站在那里一边系斗篷,一边告诉我们,波兰人突破了卢布林防线,我们受命实施迂回战。我旅两个团一小时后便开拔了。那位老人被吵醒了,惊恐不安地从柠檬叶下注视着我。

“告诉我,您会回来的。”他抖动着脑袋,反复说。

伊丽莎白·阿历克谢耶芙娜把短皮袄匆匆套到麻纱睡衣外,送我们到街上。黑暗中,有个看不见的骑兵连正风驰电掣地骑过。我在通向田野的拐弯处,回首望去,只见托米林娜正伛下身子,替站在她身前的小男孩理好身上的上衣,搁在窗台上的那盏灯摇曳不定的火光,在她柔美、瘦削的后脑勺上移来移去……

我们马不停蹄地跑了一百公里,终于同第十四骑兵师会合,一边阻击敌人,一边开始后撤,常常在马鞍上就睡着了,待到打尖的时候,已困得神志迷糊,纷纷落马。马便拖着我们这些个睡得死死的人,把缰绳绷得紧紧的,顺着麦茬地行去。秋天到了,加利奇的秋雨悄无声息地洒落下来。我们一个个成了一声不吭、蓬头垢面的躯壳,东转西拐,绕着圈儿,一头扎进波兰人束紧的口袋,随后再破袋而出。我们已失去时间感。我们来到托辛斯克教堂宿夜时,我都没想到我们离开布加基奇镇只有十俄里路。苏罗夫采夫提醒了我,我们彼此使了个眼色。

“主要是马太累,”他笑嘻嘻地说,“说实在的,咱们倒可以套上车去一次……”

“不行,”我回答,“车在夜里会绊住的……”

说罢,我们骑马上路了。我们把一些小礼物——一大块白糖、一件褐红色皮毛的女斗篷和一头才出生两周的山羊羔,系在我们的马鞍上。我们走的路穿行于摇晃不已的湿漉漉的树林间,一颗钢色的星星在橡树的树冠间迷了路。不到一个钟点,我们就来到了小镇,镇中心已被战火焚毁,货车、拉炮的马匹和断裂的辕杆所掀起的面粉似的白蒙蒙的尘土湮没了整个小镇。我骑在马上敲了敲那扇熟悉的窗户——一朵白云从屋里飞快地飘了过来,托米林娜依旧穿着那件镶花边的麻纱睡衣奔到台阶上。她那滚烫的手捏住我的手,领我进屋。大屋子里的柠檬树一片狼藉,上边晾着好些男人的内衣,屋里摆满了单人床,床间没有留下空隙,就像在战地医院里一样。睡在床上的全是陌生人,他们露出脏兮兮的脚丫子,歪咧着像死尸般僵化了的嘴,嘶哑地叫喊着梦话,大口大口、声若洪钟地呼吸着。房子叫我军的战利品委员会占据了,托米林娜一家被统统赶到一间屋子里。

“您什么时候带我们离开这里?”伊丽莎白·阿历克谢耶芙娜死命地捏住我的手问。

老人醒了,抖动着脑袋。小米什卡把羊羔搂到身边,绽开了幸福的笑容。苏罗夫采夫面有得色地低头看着孩子,从哥萨克灯笼裤的裤兜里抖搂出几副马刺、几枚打出了洞的硬币和一只系在黄色的辫子绳上的口哨。在这幢被战利品委员会占据的房子里,无处可以避人。我和托米林娜便去了冬天贮存土豆和蜂箱巢框的板房。在那里,在储藏室里,我领略到了那条不可避免的致命之路的况味,这条路就是从贡西奥罗夫斯基公爵的城堡前开始的吻之路……

未及拂晓,苏罗夫采夫就来叩我们的门。

“您什么时候来领我们走?”伊丽莎白·阿历克谢耶芙娜眼睛望着一旁说。

我沉吟有顷,转身想进屋去同老人告别。

“主要是没时间了,”苏罗夫采夫挡住我的路,“上马,咱们走……”

他把我推到街上,牵来了马。托米林娜把一只冰凉的手伸给我。她一如往常,笔直地昂着头。马歇了一夜,放开四蹄,快步跑了起来。在黑森森的、蓊郁的橡树间,一轮火红的朝阳冉冉升起。

树林里出现了一片林中空地,我放下马缰,掉过头去,朝苏罗夫采夫喊道:

“该多待一会儿……这么早就来叫……”

“这已经不早了,”他回答说,一边策马追上我,一边伸出一只手去,推开湿淋淋、滴落下亮晶晶的露珠的枝桠,“要不是那个老头儿,我叫得还要早……老头儿没完没了地说话,越说越激动,只听他喉咙里咯的一声,身子就往一边倒去……我跳到他眼前,定睛一看——死了,吹灯拔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