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吾 趁着暖意尚存(第3/7页)

天吾把这些经历说给没有意识的父亲听。起初是字斟句酌,渐渐是滔滔不绝,最后还颇带热情。关于性的问题,他也尽量诚实地说出。时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天吾想。父亲姿态完全不变,仰天躺着,继续沉沉的睡眠,连呼吸都没有变化。

三点钟前,护士来更换装点滴的塑料袋,并把尿袋换成新的,测量了体温。这是位体格健壮的三十四五岁的护士,胸也大。她的姓名牌上写着“大村”。头发束得紧紧的,上面插着一支圆珠笔。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她一面用那支圆珠笔往纸夹中的表格里填写数字,一面询问天吾。

“一样也没有。一直在睡觉。”天吾答道。

“如果有什么事,请按那个按钮。”她指着吊在枕边的呼救开关说,把圆珠笔又插回头发中。

“知道了。”

护士离去后没过多久,传来短促的敲门声,戴眼镜的田村护士在门口露出脸。

“您要不要吃饭?食堂就有吃的东西。”

“谢谢。我现在还不饿。”天吾答道。

“您父亲情况如何?”

天吾点点头。“我一直在跟他说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跟他说话是好事。”她说,还像鼓励似的微微一笑,“没关系。您父亲一定听得见。”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狭窄的病房里,又只剩下了天吾和父亲两个人。

天吾继续说下去。

大学毕业后,他在东京市内的补习学校工作,教授数学。他已经不再是前途美好的数学神童,也不再是众人寄望的柔道选手,只是一个补习学校的老师。但这样让他很高兴。他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因为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可以不必顾忌任何人,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不久,他开始写小说。写了几部作品,投稿应征出版社的新人奖。后来结识了一个姓小松的特立独行的编辑,劝他重写一个叫深绘里(深田绘里子)的十七岁少女写的《空气蛹》。深绘里虽然写了一个故事,却没有写文章的能力,于是天吾接受了这个任务。他圆满地完成了这项工作,作品获得了文艺杂志新人奖,出了书,成了大畅销书。由于《空气蛹》引起太多话题,以致评审委员们敬而远之,最终未能获取芥川奖,但借用小松率直的表达就是“那东西我还不要呢”,书就是如此畅销。

自己的话有没有传入父亲耳中,天吾没有自信。即便传入了耳中,父亲是否理解这些话也无从得知。没有反应,也没有感觉。就算父亲理解了,也无法知道他是否对这些感兴趣。也许他只是觉得“好烦人啊”。也许他在想,别人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快让我安静地睡觉!但天吾只能不断说出浮上脑际的话语。在这狭窄的病房里面对面,也没别的事可做。

父亲依旧纹丝不动。他的双眼被牢牢封闭在那黑暗的深坑底部。望去仿佛在静静地等待降雪,将深坑填成白色。

“现在还不能说进展顺利,但可能的话,我想当作家。不是改写别人的作品,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写文章,尤其是写小说和我的性格相符。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做,真是令人高兴啊。我心里终于生出了这样的东西。虽然我写的东西还没有冠上姓名印成铅字,但过不了多久就该有点结果了吧。自己说有点那个,但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的能力绝对不差。也有编辑给我一定的好评。对此,我并不担心。”

也许该加上一句:我好像具备接受者的资质,竟被真的拉进了自己虚构的世界。但不能在这里讲这种复杂的话题。这又是另一件事了。他决定改变话题。

“我觉得,对我来说更迫切的问题,是迄今为止我没能认真地爱上谁。有生以来,我从没有无条件地爱过一个人,从没有产生过为了谁可以抛舍一切的心情。连一次都没有。”

天吾一边这么说,一边想,眼前这位外表寒酸的老人,在一生中是否真心爱过什么人?或许他真心爱过天吾的母亲,才会明知没有血缘关系,却把幼小的天吾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如果是这样,可以说他在精神上度过了远比天吾充实的人生。

“只不过,该说有一个例外吧,有一个女孩子我始终难忘。在市川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和我同班。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个女孩深深吸引了我。我一直在思念她,现在仍然思念。我其实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她中途转学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但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开始想寻找她的下落。我终于明白自己需要她。我很想见到她,和她畅谈。但没有找到她。我本该早点寻找她,那样也许就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