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第3/4页)

“我下周不在东京了。”杉男说。

“为什么?”

“到M市参加义务劳动。”

“是工厂吗?”

“制造飞机。”

叶子想象着他正在制造许多翅膀,也许他必须给员工们提供样品吧。要是这样,他可以把自己肩上一双洁白、闪光的巨大翅膀给他们瞧瞧。接着也许要进行性能试验吧,要是这样,他可以飞给他们看看,或者一时停在空中。还要绘制设计图,就像做衣服量尺寸,他的翅膀也要量量尺寸吧。但是,没有人能制造出完美的翅膀,就像天然的翅膀一样。他会遭到嫉妒吧。他会被迫再飞一次吧。飞。一旦飞起来,枪口就对准了他的羽翼。翅膀上血迹斑斑,他的身子垂直落在地上,犹如被击中的鸟儿,疯狂地扇动着羽翅,随即栽倒在地面上了。他死了……就像死去的小鸟,带着一副呆滞的、不能闪动的眼神。

叶子怀着不安制止杉男,她明明知道是制止不了的。她担心地问杉男,下次何时还能再见呢?杉男回答她,给她以鼓励,他说每月一次的休假,虽然时间短暂,也还是可以见面的。

实际上,杉男当初的希望未能实现,他心中的遗憾并不亚于别离的悲痛。夏天尚未到来。从目前的战况看,就连在夏天洗一天的海水浴都很难保证。两人踌躇不定的关系,使得杉男一直没有机会检验一下叶子的翅膀是否存在。

叶子看到杉男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犯起了猜疑。要么他想谈起别的女人;要么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想对叶子坦白,二者必居其一。对于这位天真无邪的少女来说,不管哪一件都不是愉快的事。少女满心嗔怒,她顽固地沉默不语。

杉男说出的事使她觉得意外。

他就像脚尖踢着石子在说话,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

“今天去看看祖母吧,每次来都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有见面。我觉得我可能暂时见不到祖母了。”

“好啊。”少女的心情稍好了些,“我可以对外婆说,路上偶然碰到你,就约你一道来了,她肯定会高兴的。”

两人回头望着外婆的家,烟囱里升起了炊烟,阿铁在烧洗澡水。外婆的习惯是每隔一天睡完午觉就去入浴。不知道杉男的提议和升上蓝天的薄薄的炊烟,是否有什么关联。

外婆正巧从午睡中醒来,枕头边反扣着一本镜花的初版小说,雕版印着一大朵芙蓉,装帧精美。外婆披着蓝印花外套,坐在被窝里和他们两人见面。身边的经文桌上放着铁盔和防空巾。如果半夜发警报,就立即戴上防空巾和铁盔,钻进被窝收听广播。

“杉男这孩子好久没见了,这会儿都长成大小伙子啦。可虽说很棒,到底赶不上死去的爷爷啊。你呀,只能说还过得去。叶子也一样,十里挑一,这也就不错啦。要是拔头筹反而不好。两人都是吉人天相,是一对小狂人儿。”

外婆同他们开玩笑,自己也笑了。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下,这时外婆盯着杉男和叶子的眼神,似乎有所觉察,她说:

“哎呀哎呀,你们瞒着奶奶好上了吧?你们是表兄妹,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不要这样。杉男竟然喜欢上我这个外孙女,真叫人吃惊。你呀,应该找个像奶奶我这样的美人儿。不过,全日本很难有第二个啊。”

一阵急风暴雨式的玩笑说得杉男真想抱头鼠窜,叶子切开带来的果仁蛋糕,这才把他挽留住了。正当不便马上走脱时,阿铁来报告说洗澡水烧好了。

外婆先入浴,接着是杉男,最后是叶子。叶子本不打算洗澡,因为杉男洗了,她也学着他。女孩儿每到这时候,总是不忘模仿自己喜欢的人。模仿是爱的形式,在这一点上,和中年女子爱的方式尤其有着显著的差异。

叶子和杉男颇不自然地在浴场门前交肩而过。杉男坐在浴场前的小客厅的廊缘上,仰望着傍晚暮色渐渐变浓的天空,那里震响着侦察机小编队归来的轰鸣。

眼下,叶子肯定脱掉短袖水兵服,对着镜子照看比洁白的素腕更加洁白的地方。此时,那双翅膀也肯定被水雾濡湿,看起来像涂了一层光艳的白漆。她肯定羞涩地收束着羽翅,跪到桧木垫子上了。要是杉男突然来到面前,她一定羞怯难当,连那翅膀尖儿都要染上曙色了吧?

杉男觉得,要看叶子的翅膀,一生中如今就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为此焦躁不安,站起身来走到浴场门前。在那里青年又犯起了踌躇,只好在走廊上游移徘徊,为自己缺乏勇气而叹息不止。

毛玻璃因蒙上水汽而渐渐现出了乳白色,这颜色可以说就像晨光里的湖面,他听到里头传来水波舔岸的声响。不一会儿,少女从浴槽里出来,半透明的玻璃门上映着被自己的金色模糊了的裸体的轮廓。她似乎浑然不觉,一味快活地晃动着身子,揩拭着肌肤。杉男一直凝望着那小巧的肩膀的动作,朦胧的水雾使得那轮廓依稀难辨。白雾似的东西、梦幻中翅膀似的东西,悬挂在她那稚嫩的双肩一带。杉男确信自己看见了那双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