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第4/5页)

冬季来临了。一天,放学之后,因为要查找国语自由研究课布置的作业,我向委员借了钥匙,走进积满尘埃的文艺部的房间。这里的书箱上摆着精细的文学大词典。我把这本厚重的书摊在膝头上阅读。好容易摊开来,再合上实在太麻烦,干脆连不用的地方都一段段读完了。这时候才发现,迅速沉落的太阳,犹如暗夜里水面上反照的微光。我连忙收起书本走出了房间。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喧骚的笑声和杂沓的足音,一伙人正转弯打这里经过。逆着阳光看不清楚,原来他们是橄榄球部的高年级学生。我行了礼。其中一个人就像撞击一样,用强劲的手臂拍拍我的肩膀。“这不是长崎吗?”他说。没错,这正是那种充满朝气的响亮的声音!我感动得几乎哭起来,抬眼望了望他。“哎,是的。”——这时,大伙一下子哄闹起来。“哦,是个稚儿呢。”“好哇,好哇。”“伊村,到底是第几个啦?”那个叫伊村的人经大伙一起哄,说道:“长崎,咱们一起到屋子里去吧。”他挽着我的臂膀,把我拉到了橄榄球的活动室。高年级的同学越发闹得凶了,硬是将我和伊村推进了屋子。房里摆满了杂物,没有下脚的空儿。首先闻到一股强烈的,抑或可以称为浓艳的复杂气味。这种气味和柔道部的气味不同,是更加使人感到阴郁或者说令人难以排遣的、十分鲜烈的无常的气味——也不是刚吸过烟,一直使我烦恼的本色的烟味,而是类似那种富于假想的气味。他们让我坐在破桌子旁边的一张坏了的椅子上,伊村坐在我的身边。他的椅子比我的结实得多,可是每当他一动身子,就发出悦耳的咯吱咯吱声。听到这响声,我就感到他的体重直接压到我的身上了。天气已经冷了,伊村还穿着裸露着膝盖的运动服,脸上和胸间尚未消退的汗水闪着光亮。大家拿我和伊村两个当话题谈了好一阵子。伊村一边抽烟,一边颇有兴致地听任大伙嘲谑。看他的态度,仿佛早已没有我这么一个人了。大凡抽烟的人,只想到自己一个。我不时望望伊村肥肥的臂膀,在众人面前极力装出一副幼稚的样子。我高声大笑,连自己也出乎意外,我觉得浑身发冷。

过了一会儿,大伙说笑够了,伊村便用他那干哑的嗓音谈起今天训练应注意的事项。于是,大家又恢复了少年所特有的认真的神情。我闭眼倾听伊村的声音,又睁眼看看他粗大手指间逐渐变短的烟头。我突然一阵憋闷起来。

“伊村同学。”我喊了一声,大伙一起朝我看着。我拼命叫道:“给我一支烟。”——高年级同学哄堂大笑。他们中还有很多人没有抽烟。“了不起,了不起!”“这小子真行,不愧是伊村的稚儿啊!”伊村一双浓密的流线形的眉毛,这时微微歪斜了,他爽利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真的能吸吗?”他说着,把烟递给我:虽然我一时很难说得明白,但是眼下我所期望回答伊村的完全是别一种东西,应该说,我把一切都抵押在这个唯一正确的答案上了。我的不同寻常的决心,还有促成这种决心的异样的憋闷,都只是在这一期待之下产生的。然而,更大的意义不正在于难以解决的焦躁之中吗?那就是希求通过这个回答,尽快决定我今后的生存方式。对此,我已经无力回首顾盼了。我像一只言语不通的羊,只能直直盯着饲主的眼睛,哭诉心中最大的悲哀。我茫然望着伊村——对一切都觉得厌烦。

可是,如今,我不得不继续抽下去。结果,我呛得喘不出气来,眼泪直流。我强忍涌上心头的一阵阵恶心,坚持继续抽烟。这时,后脑仿佛被浇了凉水。透过泪光,我看到室内异样地明丽,高年级同学欢笑的面孔,犹如戈雅版画里怪里怪气的人物。他们的笑容里已经失去了刚才的明朗。欢笑的涟漪一经收敛,一种沉滞、伤痛的感情,好似水清见底,开始威胁他们了。仿佛冬夜所有的水面都劈里劈里结了一层薄冰,我感到周围的人们,都回到了自我,用一种另外的眼光看待我了。“算啦,算啦。”身后有人低声说道。这时,我才透过泪水,眼巴巴盯着伊村。

伊村故意不朝我看,他满心不安地用胳膊肘支着桌子,浅浅地坐在椅子里。他脸上勉强地浮着微笑,死死盯着桌子的一角。我看着他这副样子,浑身涌起一股痛楚的喜悦。他受伤了。我的喜悦正是来自这里吧?抑或这种喜悦是如此悲剧性地、反常地得以实现,或者说在实现的一刹那就变成了空漠的离奇的共感了吧?

伊村猝然回过头来。他僵硬地笑着。他有些漫不经心,但手脚十分麻利。他冷不丁一伸手打我指缝里迅速抢走吸剩的烟头。“算啦,算啦,别再逞能啦。”——他在桌面上刀子刻划的凹坑里,用力掐灭了烟头,一边说:“天黑了,还不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