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我的遗憾(第4/5页)

因此,卡试图找出诗集中的逻辑,并且按照这种逻辑来进行修改。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告诉我,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完成,他要到德国的一些城市通过朗诵来检验他的诗,等一切妥当之后他会把诗集打印出来,给我寄一本,给伊斯坦布尔的出版商寄一本。在信中他还问我,我能不能在书的封底上写上一两句话,给出版商、我们共同的好友法希尔寄去?

卡的书桌正对着窗外那些被茫茫白雪和夜色吞噬的房顶。作为诗人,卡的书桌整齐得出人意料。桌上铺着一层绿色的呢子布,右边摆着笔记本,里面记录着卡对自己在卡尔斯的生活和在卡尔斯写的诗的评论,左边放着他正在读的书和杂志,两边还对称地放着一部电话和一盏铜制的台灯。我紧张地朝抽屉里看去,朝着书和杂志堆里看去,朝着卡收集的剪报(和很多土耳其人一样,卡也喜欢收集剪报)里看去,朝着衣柜里、床上、浴室和厨房的小柜里,甚至是冰箱和小衣袋里看去,总之屋里头所有能放下一本书的角落我都看了。我不相信这本诗集就会这么不见了。塔尔库特·厄尔钦一边抽着烟一边欣赏着法兰克福的雪景,而我则把刚才找过的地方又重新找了一遍。如果不在汉堡之行他带在身边的手提包里,那他肯定把它放在了家里。如果诗集没有全部完成的话,卡是不会把其中任何一首诗打印出来的,他认为这是不吉利的,可他在信中说诗集已经完成了呀。

两个小时后,我还没找到卡的绿皮诗本,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告诉自己这个诗本,至少他的诗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只不过因为着急我没有发现罢了。房东敲门时,我把桌子上、抽屉里能找到的所有本子,上面有卡的笔迹的纸张统统装进了手里的塑料袋里,此外,我把随意摆在录像机旁边的色情带子(这证明卡的家里从来就没有客人来过)也装进了上面印有“卡夫霍夫”字样的购物袋里。我想找件卡的东西留作纪念,就像游人在出远门之前要把生活中某件普普通通的东西带在身边一样。可我又和过去一样不知道选什么好了。最后桌子上的烟灰缸、烟盒、用来拆信封的小刀、床头的钟、已经烂成一条一条的破坎肩(在冬夜他总是把这件坎肩穿在睡衣外边,所以上面至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卡和他妹妹在多尔玛巴赫切的码头上拍的照片,就连他的脏袜子、从未用过的手帕、厨房里的叉子甚至于我从垃圾筐里拣出的烟盒,我统统把它们都塞到了袋子里。上一次,我们在伊斯坦布尔见面时,卡曾问过我要写什么样的小说,我就把《无辜者博物馆》中的故事情节讲给了他听,这些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离开向导回到房间后,我马上翻起卡的东西来。可是为了摆脱卡给我带来的巨大悲痛,我刚刚还暗下决心今晚要忘掉他呢!我先看了看那些色情录像带,旅馆的房间里没有录像机,可从带子上面卡亲手写的批注可以看出,他特别喜欢一个名叫“美琳达”的美国艳星。

我开始看卡的笔记本了,这里面记载了他对自己在卡尔斯写的诗的评论。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在卡尔斯的爱情和可怕的经历呢?我从卡的抽屉里找到一个档案袋,里面有将近四十封情书,从这些情书里我找到了答案。这些信都是写给伊珂的,可一封也没有寄出去,所有信的开头都是“亲爱的,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把这些写下来告诉你”。在这些信中,卡都提到了自己记忆中的卡尔斯,提到了和伊珂做爱时的另外一些让人痛心、催人泪下的细节,提到了他在法兰克福平凡、普通的生活(在给我的信里,他也曾提到过在范·贝特曼公园看到的一条瘸腿的狗,以及犹太人博物馆里让人难过的锌制桌子)。这些信没有一封有折痕,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卡连把它们塞进信封的决心都没有。

在其中的一封信里,卡写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回到你那儿去”,在另一封信里,他说他再也不回卡尔斯了,因为他不希望伊珂对他的误会更深;他在一封信里提到他忘了一首诗,而另一封信在读者看来就像是给伊珂的一封回信。在信里,卡写道“太遗憾了,你连我的信也误解了”。我确信这当中没有伊珂写给卡的信,因为我把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摊在旅馆房间的地上和床上仔细地找过。几周后当我在卡尔斯碰到伊珂的时候我问过她,她也说她没给卡写过信。写这些信的时候,卡就已经知道自己不会把这些信给寄出去的,可他为什么做得像是在给伊珂写回信呢?

也许,我们已经触及到小说的关键了。我们能否理解别人的爱和痛?对于比我们生活得更痛苦、贫穷和忧伤的人,我们能理解多少?如果理解只是把自己摆在他人的位置上的话,那么世界上的有钱人和当权者能不能理解数以万计在生活边缘挣扎的可怜人呢?对于诗人朋友所忍受的煎熬,小说家奥尔罕又能看到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