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但我一个也不认识(第3/4页)

他们是从格鲁吉亚来土耳其找活做的一对夫妇。回到茶馆,情报官把身份证还给了那些趴在墙上的失业的年轻人,这些人立刻抱怨起了这对夫妇:女人挺勤快,可现在也干起卖淫的勾当,她和到市里来的农场主和皮革商们睡觉。她丈夫也和其他格鲁吉亚人一样,别人出一半价钱他就同意干,劳务市场四十年才有一件活,可也被他从土耳其公民的手里夺走了。他们没钱,而且吝啬,不交旅馆费,每个月塞给供水公司杂工五美元,就住在这锅炉房里。但据说他们回国以后要买房子,而且下半辈子根本就不用干活了。箱子里装满了他们在这儿买的便宜皮货,回到第比利斯后就可以卖掉。他们曾两次被驱逐出境,可每次都想办法成功地回到了锅炉房这个“他们的家”。受贿的警察怎么也没能清除这些垃圾,但卡尔斯在军人统治下必须要清除他们。

这么一来,这些失业的年轻人心满意足地喝着茶馆老板奉送的茶水,在鹰钩鼻情报官的鼓励下,他们畏畏缩缩地坐到了桌旁,七嘴八舌地说起了他们对军事政变的期待、他们的愿望、对腐败政客们的抱怨,以及类似于告密的一些传言:私自屠宰牲口,专卖仓库里的把戏,有些包工头图便宜,从亚美尼亚用装肉的货车偷渡工人过来,让他们睡在棚屋里,有些包工头整天让人干活却不给报酬……这些失业的年轻人好像根本不知道军事政变是为了阻止“宗教分子”和库尔德民族主义者赢得政府选举,好像昨晚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就是为了结束城市的失业和伤风败俗,就是为了给他们找到一份工作。

军用卡车上,卡不经意发现鹰钩鼻翻开那个格鲁吉亚女人的护照看她的照片。对此卡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和羞愧。

卡一进到楼里就感觉到,兽医学院的情况比他们在警察局看到的还要糟糕。走在这冰冷的走廊里,根本无暇同情他人。库尔德民族主义者,时不时扔个炸弹散发传单的左翼恐怖分子,还有更多的是被国家情报局列在黑名单上的所谓的支持者,都被带到了这里。对参与这两种力量共同行动的人,帮助库尔德游击队从山上渗透到城市里的人,还有与他们有联系的嫌疑人,警察、军人和法官们用比对伊斯兰宗教分子更残酷无情的手段来对进行审讯。

一个高个子、大块头的警察挽着卡的胳膊,就像温柔地搀扶一个行动困难的老人,他带卡看了三个恐怖的教室。和我朋友后来在本上记的一样,我也尽量不提他在这些屋子里看到的情景。

进到第一个教室,只看了三五秒疑犯们的样子,卡首先想到的就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旅途是多么的短暂。看到那些遭审讯过的疑犯,卡对另外一个时代、原始文明和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国家的想像,像在梦中似的呈现在了他的眼前。卡和房间里的这些人都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像是一支快烧完了的蜡烛一样,已经快到头了。卡在本子上称这个房间为黄色房间。

在第二个房间,卡有了一种想尽量在这儿少待一些时间的感觉。在这儿他看到了一双双眼睛,他想起来昨天在市里转时,在一个茶馆里见到过他们,他带着一种罪恶感躲避着他们的目光。现在,他感觉他们像是身处于一个非常遥远的梦的国度。

在第三个房间,在呻吟、眼泪和在灵魂中变得深寥的寂静中,卡感觉到了一种全知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告诉我们它所知的一切,而会出乎意料地把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变成一种煎熬。在这个房间他成功地没有和任何人对视。他还是看了,但他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这一切,而是他头脑中的一种颜色。这种颜色非常接近红色,所以后来他把这个房间称为红色房间。他在前两个教室里感受到的生命之短暂、人类之罪恶在这里融合了起来。尽管看到的情景令人触目,但卡感到了平静。

卡感觉到,在兽医学院也没能指认出任何人,让他们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和不信任。没见到奈吉甫,让他感到如此宽慰,以至于鹰钩鼻让他最后去辨认国立医院太平间的尸体时,他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

在国立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里,他们首先让卡看了最可疑的尸体。这是士兵们第二次开火时,当时正喊着口号的伊斯兰斗士,随后他被三颗子弹击中倒地。但卡根本不认识他。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尸体,像是在表达一种问候似的带着一丝敬意紧张地看着。第二具是个身材瘦小的老人的尸体,躺在大理石上,样子好像感到了冷似的蜷缩着。左眼被子弹打破之后,就成了一个黑乎乎的洞。警察没能查清楚他是从特拉布松来看他服兵役的孙子的,他们怀疑他矮小的身材,所以让卡来辨认。在靠近第三具尸体的时候,他还乐观地想着一会儿就可以见到伊珂了。这具尸体的一只眼睛也被打破了。开始他还以为太平间里所有的尸体都是这样的。当他凑近看清楚年轻死者白皙的面孔后,他内心中有一些东西彻底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