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您是怎么写诗的?

晚餐时关于爱情、头巾和自杀的讨论

他们看见民族剧院门前聚集着一大群人,等着看一会儿的“演出”。尽管雪还是下个不停,但那些想找乐子的失业者、那些从宿舍或家里出来穿着衬衣夹克的年轻人、那些从家里偷着跑出来的小孩子,聚集在了这个有一百一十年历史的大楼前和人行道上。也有老老少少一家人一起来的。卡在卡尔斯第一次看到了一把打开着的黑伞。卡迪菲知道节目表中有卡的一首诗,可是卡却没有让这个话题继续展开,只是说他不会去那儿,他说他本来就没时间。

他感觉一首新诗就要在他脑海中诞生,因而一直到旅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快步走着。饭前他找了个借口,说要收拾收拾自己,便立刻上了楼,脱去大衣,坐在小桌前飞快地写了起来。诗的主题是友情和知己。雪、星辰、特殊的幸福日子的情节和卡迪菲所说的一些话也被原原本本地写进了诗里。卡像是欣赏一幅画似的兴奋地看着一行行诗从笔尖流出。他用隐含的逻辑把同卡迪菲所谈的内容进行了加工。这首名为“星辰的友谊”的诗中写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星辰,每个星辰都有一个朋友,同每个星辰都有一个和自己类似的星辰存在一样,每个人也有与自己相类似的人,比如说知己。尽管他全身心地感受到了这首诗的音乐性和完美性,但还是有个别诗句和用词中存在缺陷,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脑子还在想着一会儿要同伊珂见面,还在想着吃饭要迟到了,还有就是因为自己太兴奋了。

写完诗,他匆匆忙忙穿过大厅,走进了旅馆主人的套房。这间套房屋顶很高,挺宽敞。屋子正中央摆着餐桌,图尔古特先生坐在上首,两边坐着他的两个女儿——伊珂和卡迪菲,桌子一侧的顶端坐着另外一个女孩,她头上披着华丽的紫色头巾,卡立刻想到她就是韩黛。她对面坐着的是办报人塞尔达尔先生。大家坐在一起显得那么高兴,桌上的碟碟碗碗堆在那里有一种奇妙的美,库尔德佣人扎黑黛快步从后面的厨房出出进进,兴奋且动作麻利。看到这些,卡马上感觉到,图尔古特和他的女儿们已经习惯于每天晚上长时间坐在这个餐桌旁。

“我一整天都在想您,一整天都在担心您,您去哪儿了?”图尔古特先生说着,站了起来。他突然靠近卡,和他拥抱了起来,卡以为他都快哭了。“每一刻都可能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他用一种悲观的语气说道。

卡坐在图尔古特先生指给自己的位置上,正对着图尔古特先生,在桌子的另一头儿。他兴冲冲地喝完了面前的扁豆汤,餐桌上另外两个男人也开始喝起了拉克酒,其他人也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到了电视屏幕上。这时他做了渴望已久的事情,他盯着伊珂那美丽的脸庞看了个够。

我完全知道他在那一刻的感受,因为他后来把这无边无际的幸福非常详细地写在了他的本子上:他像个快乐的小孩子一样不停地手舞足蹈,坐立不安,好像现在他就要带伊珂去赶那趟前往法兰克福的火车似的。图尔古特那张堆放着书、报纸、旅馆账本和票据的桌子上,台灯射出柔和的灯光。卡想像着不久后在法兰克福他和伊珂住的小公寓里,自己写字桌上的台灯会发出同样的灯光照在伊珂的脸上。

突然他发现卡迪菲在看自己。他们对视时,卡迪菲的脸上似乎现出了一丝嫉妒,但马上被她用知己般的微笑掩饰住了。

餐桌上的人们,时不时用眼角瞄一下开着的电视。民族剧院晚上演出的直播刚刚开始,一个细高个头、像根杆子似的演员,左摇右晃地开始主持节目,卡刚来那天夜里从客车上下来时在剧团的人群里见到过他。突然图尔古特先生用遥控器换了个台。大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长时间地看着银屏上的黑白雪花。

“爸爸,”伊珂说,“你为什么现在要看这个?”

“这里下着雪……”她父亲说,“至少这是一个真实的画面,是一条真实的新闻。你也知道,长时间看同一个频道会伤我的自尊。”

“那就关了吧,爸爸,”卡迪菲说,“现在有另外一件事情,它伤了我们大家的自尊。”

“讲给我们的客人听吧,”她父亲不好意思地说,“他要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会让我觉得很不安的。”

“我也是。”韩黛说。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大大的黑眼睛,眼神中有一丝愤怒。大家立刻都安静了下来。

“你讲吧,韩黛,”卡迪菲说,“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才想说。”韩黛说。突然她脸上现出一丝奇怪的喜悦,像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似的,她微笑着说:“今天是我们的好朋友苔丝丽梅自杀后的第四十天。苔丝丽梅是我们这些人中为宗教、为安拉的训导而进行斗争最坚定的。对她来说,头巾不仅意味着对安拉的热爱,而且也意味着她的信念和尊严。谁也想不到她会自杀。学校里的老师和家里的父亲为了让她摘掉头巾对她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可她坚持着。她就要被学校开除了,在这里她读了三年,马上就要毕业了。她父亲是一家小店的老板,一天警察局的人威胁她父亲说:‘你女儿不摘掉头巾来学校的话,我们就关了你的小店,把你赶出卡尔斯。’因此,她父亲最初吓唬苔丝丽梅说要把她赶出家门,后来看到这没起多大作用,就想把她嫁给一个四十来岁的鳏夫警察。这个警察竟然拿着花开始来小店找她,苔丝丽梅称他为‘金属眼老头’,她是那么地讨厌这个家伙,为了不嫁给他,她甚至决定要摘掉头巾了,可她无法这么做。我们中有些人赞同她的决定,不要同‘金属眼’结婚;有些人则说,‘你就威胁你父亲说要自杀。’这个主意我出得最多。因为我根本不想让苔丝丽梅摘掉头巾。我给她说过很多次,‘苔丝丽梅,自杀也比摘掉头巾强。’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自杀妇女,大多是出于没有信念、生活无着落和绝望的爱情,说自杀纯粹是想以此来吓唬他父亲。我根本没有想到虔诚的苔丝丽梅会自杀。可一听说她悬梁自尽了,我马上就相信了。因为我觉得,如果我要处在她那种情况的话,我也会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