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3/9页)

实际上,即便他们欣然参与,赞助商也未必对他们有兴趣。诺亚奖自从十八年前的创办之日起,就把枪口对准诺贝尔。他们的靶子上仿佛绑着一张须发皆白、沟壑纵横的老脸,不消几发子弹,嵌在皱纹里的纯粹、权威和严肃,就给打得七零八落。那些本来很难进入诺贝尔视野的作家(政治不够正确,作品不够广阔,资历不够深厚,文字不够艰涩)脸上绷着满不在乎的表情,暗地里却在加快脚步,排队领号上船。“诺亚的口号是,”斯芬克斯一字一顿地背诵,“拯救一个故事,就是拯救整个世界。”

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诺亚这一拨都要比诺贝尔那一拨更适合上真人秀——至少前者的平均年龄要比后者小十几岁。他们机敏地在别墅房间里寻找摄像头,挺胸收腹地从某个机位前飘过,却刻意不往那个方向瞥一眼。十八栋别墅,十八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著名作家,十八届诺亚奖得主。诸如此类的广告词黑体加粗,在视频网站上滚动播出。紧接着,总会有一个肥胖的问号由淡转浓,占满整个屏幕。最终,问号幻化成柴郡猫的形象——据说取自《爱丽丝漫游奇境》在1865年初版时的插图。

每当看到那只猫在屏幕上出现,不等它展开微笑,我就会扭过头去。指挥室里有的是实时拍摄的画面需要我监控,墙上的几百块屏幕让两座岛上的角角落落都一览无遗。监视东卵的那几排屏幕上明显热闹许多,各种皮肤与头发凑成完整的调色板。东卵的读者是在全球范围内海选出来的,斯芬克斯说遴选范围之广、操作程序之复杂,也是创了一个什么记录的。“理论上,”斯芬克斯说,“他们可以完美地代表当今世界所有读者的口味和意愿,嗯,我是说,水准以上的读者。”

这些读者明显还沉浸在从海选脱颖而出的兴奋中。比赛尚未开始,东卵的露天派对就开了三场。我打发机器人上岛清理派对之后留下的残渣、呕吐物和碎酒瓶,他们顺手扑灭了一团没人理会的篝火,架起一个醉倒在沙滩上的栗色头发的小伙子,送进酒店房间。第二天,小伙子被遣送下岛,第三天替补的东南亚姑娘就来了。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创举,这才是创举,”总导演的手在空中挥舞,半个屁股已经从沙发上弹起来,“你想想,几十年前那些下棋的打牌的,只能对着一台电脑使劲,这有什么好看的?看看我们的格局,大海,岛屿,隔岸相望。人与人的对峙,人与机器的对峙。你没有感觉到美学冲击力吗?你没有感觉到科技那令人窒息的力量吗?”

我没有什么感觉。作为安保总监,我听到窒息两个字,就下意识地扫一眼监控画面,寻找两座岛上任何细微的失控迹象。楼上机房正在做赛前最后一次调试,隔着楼板我听到被封闭空间放大的咝咝声,节奏清晰,就好像楼上有七八条蛇在同时叹气。

第一轮比赛产生的三十六个命题故事,一半来自西卵的作家,一半来自柴郡猫。按照规则,人类作家的电脑上卸掉了所有写作软件,他们在产量上完全不可能跟柴郡猫相比,后者在一天里拿出一百八十个故事也没有任何难度。三十六个故事被打乱顺序、隐去标签,在传送到东卵前首先要经过楼上的机房,那些发出蛇的叹息的机器有一个冰凉的、飘着消毒药水气味的名字:故事预检台。

预检台有两项功能。首先是与人类故事库里所有的数据迅速比对,鉴定是否存在剽窃行为。是整体抄袭,还是情节雷同,或者仅仅是合理借鉴,那部机器都会在十分钟内给出鉴定报告,创意指数低于六成的自然淘汰。另一项功能更玄乎:一个个字喂进去,仿佛经过一头奶牛或者一台绞肉机,实现从草到奶或者从肉到肉糜的转变。比如你写一个动物园,这台机器上的屏幕会呈现河马张开大嘴缺了好几颗牙齿的画面,音箱里发出狮子打呼噜的声音,整个机房里都会散发大象和干草的气味。当然,这种设备提供的转化还比较简单粗暴,但已经足够给每个故事测算出改编指数,计入最终的评选结果。

据说这些故事的改编指数还会被同时发往岛外的分会场,有一大堆视频及游戏制片商正穿戴着虚拟现实装备,享受精致的“故事的按摩”,顺便从中物色下一个融资项目。谢天谢地,还好有个分会场,所以这伙人不用挤到两座岛上来,否则我的安保压力至少翻个倍。

一个总导演就够了,我对斯芬克斯说。我没法想象几十个甚至几百个那样的人整天对着蓝天大海念他们那些乏味的台词。他们提到的钱以亿为单位,他们会笑着笑着笑出眼泪,像牧师布道那样庄严地告诉你故事才是人类的第一生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