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你或植物(第2/7页)

女人把一篮子烤面包和一碟橄榄油推到姚烨的桌上,舌头绕了一圈才从英文转成中文。

“They……他们,呃,也别跟他们啰唆啦。咱们就自助吧,OK?不够了我再问他们要。”

姚烨拿起两片面包放在自己的盘子上,然后一口面包一口牡蛎一口白葡萄酒,顺序纹丝不乱。就像以前在医院里培训输液,三瓶药水上用记号笔标好顺序。钱素梅面无表情地问她:“你说说,如果倒过来,一号瓶和三号瓶接着打会怎样?”

“呃……会死吗?”

“一般不会。但是如果死了,那就是你的问题。懂吗?”

“懂。”

男人的目光一直追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尽头,然后脑袋朝着跟姚烨相反的方向歪一歪,嘴里徐徐吐出几个字:“真巧。我会找你。”

这场面就像两个蹩脚的特工在喜剧电影里接头。姚烨一个冲动冒上来,想大声说你原来没有失忆啊。她到底还是忍住了,默默地朝着窗外点点头。

夜的第一层黑压在窗玻璃上。钱素梅的眼睛,那双总是瞪得很大,大得仿佛要突破脸部轮廓的眼睛,被裹在这团黑暗里,泛着油亮的可疑的光泽。

十八个小时之后,在姚烨住的酒店对面的露天咖啡座里,男人把名片递过来。

“康先生,”姚烨说,“您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从新闻上知道的?”男人的苦笑折叠在他那看起来富有教养的鱼尾纹里,“那上面,我叫康某。”

道貌岸然的康某。你把女儿还给我。

“那也不能算是什么正经新闻吧?钱妈妈有点想不开,她在网上说话过头一点,这也不难理解。”

“我理解。我也理解她跑到我的办公室,在我对面坐了一个月。你知道我们这种工作,本来是用不着坐班的。为了不让她闹出事情来,我那段时间天天准时打卡。”

康啸宇在名片上的头衔是《新文学》杂志的编辑室主任。

“钱妈妈不会闹事的。她连话都不怎么说。”

“这倒是。不闹,所以警察也不管。她就瞪着眼睛看我,看谁给我寄稿子,看我怎么接作者的电话。有两回还替我们办公室种的蟹爪兰浇了水。你知道那玩意儿不爱水。活活浇死了。”

钱素梅呢,是不是也不该给她浇水?她的手伸过来,被消毒药水泡得粉白的皮肤纹路有点刺眼。姚烨说你太干了应该用点护手霜我拿给你。在平时,钱素梅一定会冷冷地摆摆手说算了。可是那天,她笑,露出半截灰黄的牙齿。她说好的我要用你最贵的那种,抹一把两美元的那种。说这话的时候姚烨就应该警觉了。也许有时候,人就跟蟹爪兰一样,应该保持那种干枯而强韧的状态。不要给她任何液体。

“你老婆呢?”姚烨放下浓缩咖啡,问康啸宇,“你们文化人流行分开旅游?”

“一大早她就赶火车去了马赛。怎么说呢,这其实不能算是旅游。她是出差,我属于,顺便请个假,陪着玩一趟的那种。马赛是纯公务,她觉得我没必要跟着,过两天我直接去尼斯跟她会合。这是我们的相处方式。”

“你真体贴。她也是。”姚烨努力让“体贴”两个字的拖腔不那么明显。

康啸宇戴着墨镜,单侧眉毛挑上去又落下来,身体略微前倾又颓然后仰,压在金属椅背上。正午的阳光照过来,正好劈在他鼻梁上,于是身体一半亮一半暗。巴黎的饭馆和咖啡座似乎反倒不及上海的讲究,姚烨稍微用点力,就能感觉到椅子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摇晃。

“她那个人,细心得很。你昨天先走,她跟我说,这姑娘,看起来有心事。”

“我只是吃得太撑了。我倒是觉得你比她更细心,能找到我住的地方。”

“压在盘子底下的酒店名片……不用太细心,也能发现。”

“你完全可以装作看不见的,就像两年前。”

“两年前,”康啸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并没有装作看不见。你别忘了,殡仪馆外面,我跟你一样,都是给家属挡在门外的。”

姚烨当然没有忘记。她跟康啸宇,统共就只见过这么一次。“姑娘,你是好人,”她记得钱家舅舅对她说,“就是不合适进来——懂吗——真的不合适。”一转身,钱家舅舅一巴掌挡开康啸宇,就像川戏里的变脸一样充满弹性,“你,滚!”

姚烨想跟钱家舅舅说,我们不是一伙的,我们是两回事。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人家对你再客气,对康啸宇再不客气,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无论如何,你跟康啸宇被他们归在同一类里。对于钱素梅的死,你们都负有责任。

“对不起,这事我不该提,”康啸宇的嗓子突然变得尖而干,“医院里还那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