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3/4页)

男孩描述了巴尔特的眼睛。他不能不描述他的眼睛,他要让它们复活,让它们重新闪亮。那是很久以前一个不知名的外国渔民留在岸上的棕色眼睛。男孩讲述他的故事时,盖尔普特和海尔加很少去看男孩。盖尔普特或许看了他一眼,海尔加比盖尔普特多看了他几眼,但是船长失明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盯着他,目不转睛,那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暗淡的窗户,什么都出不来,什么都进不去。男孩没想到自己会讲这么长时间。他忘记了自我,迷失了自我。他脱离了自己的生活,进入到故事之中,在那里触碰死去的朋友使他重获生命。也许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就是要让巴尔特复活,要带着词语的武装闯入死亡的国度。词语可以具有精灵的力量,能杀死一个神灵,能拯救生命,也能摧毁生命。

词语是箭,是子弹,是神话中追赶神灵的鸟,是遨游了千万年之久的鱼,它们在深处发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它们编织的大网足以捕获整个世界和天空,也有时词语什么都不是,只是冰霜可以侵入的破旧衣服,是死亡和不幸可以轻松跨过的破败城墙。然而,除了他母亲的信,他粗糙的羊毛裤、羊毛衣服,他从小房子里带出来的三本薄薄的书或小册子、水靴和破旧的鞋子之外,词语就是这个男孩唯一拥有的东西。词语是他最信赖的同伴和知己,但是面对考验时仍然完全无用——他无法拯救巴尔特,而巴尔特一直都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巴尔特会站在门口的过道对他说:我在那里,以为你就要来到我身边。男孩心里想,巴尔特没有说出来的是,因为我不能来到你身边。

他讲完之后就是一片沉默,沉默是他自己打破的,他低声说:我需要给安德雷娅写封信告诉她我活着。

人们在听完很长的叙述之后陷入沉默,可以表明讲述者的叙述是很有意义还是毫无意义;表明叙述是进入了听者的世界触碰到了心灵,还是仅仅打发了时间,没有更多的作用。

他们谁都一动不动,直到沉重的敲击声把他们解放出来。有人在外面用力敲门。海尔加慢慢站起身,取来钢笔和纸递给男孩,对男孩说道:我们应该关心那些对我们重要的人和那些内心善良的人,而且最好永远不要拖延,人生太短暂,经不起拖延,生命有时会突然结束,你已经很清楚了,虽然不必这么清楚。说完之后她走出去看是谁在用拳头砸门。

我们应该关心那些对我们重要的人和那些内心善良的人。

这肯定是生活的法则之一,至于那些没有注意这条法则的人,魔鬼会踢他的屁股。

海尔加转身时伸出手,四根手指迅速拂过男孩的面颊,她走出客厅时衣服沙沙作响,而她的气息和温暖仍然留在男孩脸上。科尔本站了起来,温和地嘟囔着一些男孩听不懂的话。他用手里的拐杖探路,不过有些漫不经心。他知道路,所以跟在海尔加身后,跟随着她身上的香气和衣服的窸窣声,迅速地穿过了房间。坐在那里不动的只剩下他们两个,男孩和这个眼睛犹如一月的夜晚一样黑的女人。男孩握着钢笔时,她的眼睛直视着他,内心的想法从眼睛中流露出来,或许也染上了眼睛的黑色。我们都非常喜欢巴尔特,盖尔普特说,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将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怀念他,科尔本也是一样,尽管他看起来除了遗憾之外没有别的感觉。盖尔普特说得很慢,实际上说得温柔而又慎重。你用一只手的手指就能数得清科尔本都把书借给过谁,那还不算巴尔特借的这一本书。

他们听到海尔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迅速而平静的脚步,有些人走路就是这样,似乎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失去平衡,似乎他们走什么道路都毫无困难,也有一些人除了犹豫什么都不会。所以你看,一个人的步伐可以很好地显示出他是什么样的人:朝我走过来吧,然后或许我就会知道我是否爱你。

是布里恩乔福尔。海尔加站在门口说。男孩觉察到盖尔普特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渴望喝啤酒。海尔加又补充了一句。你对这不太高兴啊。盖尔普特这样说时,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微笑。海尔加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他应该已经开始做出海的准备了,这很简单。什么都不简单,盖尔普特说,不过如果他在这里喝酒,或许要比在玛尔塔和阿古斯特那边喝酒好一些。盖尔普特就好像没有听到海尔加表示疑惑的吸气声,她朝男孩转过身,毫无预兆地说:这是你在这里的第一项工作。她说得直截了当,就好像他们先前已经达成了一致。你去给一位船长端啤酒,并保证另一位船长有足够的咖啡,然后你应该去买点像样的衣服,有的衣服适合在海上穿,有的适合在陆地穿。今天下午海尔加会和你一起去,她能帮你买到些像样的东西,钱我来付,我猜想你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她加了这一句,或许是因为男孩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的所有者不知道自己是得到了解脱,还是在为某些事情难堪,还是只是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