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加很难对付。巴尔特背着那本危险的史诗和他一起走出村庄时曾说。那是一万三千年前的事了吧?巴尔特说,你搞不清她只是在忍耐你还是喜欢你,搞不清她是不是厌倦生活,真该死,我有时都想大叫着朝她扑过去,只是想让她失控,想知道我们能不能看到她真实的模样,不论真实的她究竟是什么样。

不过巴尔特现在不可能大叫着朝谁扑过去了。那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死了,冻死了,每过一分钟生活就离他更远了一些,三十年后,他在世界上至多是模糊的回忆,那时我也会幸运地被人彻底遗忘。男孩就这样想着,或者说,他跟在海尔加后面,试图掩饰自己的焦虑羞涩时,这些想法在他心头一闪而过。我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害羞呢?海尔加也是人,她的身体一样敏感,承受不住山崩,承受不住时间。时间一眨眼,她就成了角落里衰弱的老太太,只能回味着乏味的回忆和别人都想不起来的名字。

从走廊到厨房的路差不多只有十步,可是这些想法全都涌进了男孩的脑海。人的思想显然是宽广的,充满可观的机遇,但是这些想法大部分都荒废了,因为生活很快就流于平庸,机遇一年年地减少,大部分思想不是消失,就是成了黄沙漫漫的荒芜之地。

海尔加还不到中等身材,动作迅速精准。她能知道“犹豫”这个词,或许只是由于这个词太常见了。她浅棕色的头发在脖颈处结实地扎在一起,清晰地衬托出了脸部的轮廓,更突出了有点薄的嘴唇和微微翘起的鼻子。她穿着宽松的浅蓝色衣服,男孩无法确定她的身材是什么样的,对此也没什么兴趣。她肯定至少三十岁了。

他们走进厨房。男孩躁动不安的思绪和念头都像被枪打中的鸟一样坠落下去,因为科尔本坐在那儿。他正嚼着一片抹了厚厚一层黄油和肉酱的面包,无神的眼睛扫过男孩,如同冰冷的手。餐馆里的事情,他的怯懦,鳕鱼的语言,Omaúnu,这些东西在男孩的记忆里微微翻腾,立刻就开始嘲笑他。他醒了,那个孩子。海尔加对科尔本船长说。船长像一头老公羊般粗鲁地说了句什么。他在上午几乎从来没高兴过。海尔加对男孩解释说。男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以微笑。科尔本看透了太多东西,她继续说,所以很久以前他就明白,通常来讲高兴是没用的。男孩本想坐下,随即改变了主意,只是站在那里。他很想对那个怒容满面的船长做个鬼脸,想得要命却又不敢,结果只是看着海尔加动作麻利地切面包,接着咖啡开始沸腾。男孩非常好奇地看着四个大铁脚上面的烤箱,还有能容纳不同大小的罐子的四个盘子和金属架,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烤箱,于是仔细观察着烤箱上面的装饰,好让自己不去想别的。坐吧。海尔加说。她没有转身。男孩立刻坐了下来。不过科尔本的性情还是乐观的,海尔加说,他在早晨甚至给我唱过歌。满面怒容的船长又在低声说着什么。海尔加把面包和咖啡放到男孩前面的桌子上,男孩感受到了她温暖的体香,想要微笑,却又迟疑了。对面大胡子船长的脸让他想到一大块黑压压的云,然而船长放在桌上的那双疲于劳作的手却又无比平静,像是睡着的狗,那双手和他的身体相比显得很大。男孩啧啧地喝下热咖啡,咬了一口面包,接着饥饿的感觉突然如此强烈,他不得不拼命克制,才没有把这柔软的面包一口全都吞掉。他强迫自己细嚼慢咽,因为周围的环境所需的礼仪和用餐举止要比他平时所习惯的更加优雅。海尔加端来盛在蓝色碗里的粥,他抬起头,不假思索地说着谢谢,说得如此真诚,让海尔加突然微笑起来。男孩看到她的微笑,有了打听离开的那个人的勇气。他是外国人吗?是的。她回答。她用蓝色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在桌子另一端坐下。他是停在潟湖的另一艘船的船长,他们会在晚些时候起航,他是英国人。她小口地喝着咖啡,补充说。你会说英语吗?男孩认真地问道,语气带着敬意,因为懂另一种语言的人肯定比别人看得更远,知道得更多。会一些,我在美国生活了六年,不过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看我或欣赏我的英语。那他为什么来这里呢?男孩天真地问,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或愚蠢,脸变得通红。海尔加噘起嘴,或许是出于不悦,或许是要憋住笑,科尔本面无表情。男孩把粥倒进嘴里,免得自己再说错话。

最好是继续走。

已经还了书,完成了任务,说了非常感谢的话,接下来就该决定是继续活着还是去死了。如果选择只剩下两种,而且是如此有决定意义的选择,人的精神就会振作起来。当然,去死要简单得多,只是一个决定,然后就一切都结束了,找根绳子,系上块石头,从悬崖上跳下去,再不回来,没有人会踩到他搁浅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