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天里,在一天一夜里,可以凝缩多少个年头呢?男孩推开盖尔普特餐馆的门时,已经不再是十九岁的少年,而是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了。然而就在大约四十八小时之前,男孩才第一次与朋友巴尔特走进这家餐馆。男孩对巴尔特的思念太强烈了,他把前额抵在门内的墙上,站了好长时间。怎么称呼门口的这一小块地方都可以,那里类似于入户走廊。陆路邮差詹斯通常都把他的箱子和袋子放到那里,直到西格尔特医生自己来或打发别人来把邮件取走,而詹斯自己则靠喝啤酒来遗忘生活的艰难。男孩大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墙,然后低头看着几双用海豹皮做的鞋。客人们的鞋如果沾上了泥土和秽物,就要在这里把鞋换下来。很多人都觉得这太没必要了,太过分了,一些人固执地不想换鞋,不过他们只要想进店里就必须让步。如果能有希望喝上一杯啤酒,又有谁会拒绝到底呢?我什么都不会脱掉。男孩默默想着。不过另一方面,他需要再打开一扇门才能进入餐馆,里面这扇门是朝着店里开的,这样客人走进店时就不会把寒气带进来了。生活就是要奋力控制住寒冷。三十年,男孩嘟囔着,我上次和巴尔特到这里都是三十年前了。他看着店门,那扇门的模样原来是这样的,门把手原来是这样的。真漂亮,他想。但是他接着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泪水涌出了他的眼角,模糊了他的视线。男孩并没有哭太久,几滴眼泪,几艘重载着悲伤的小船沿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

男孩深深吸了口气,打开门,被门上面叮当作响的铃声吓了一跳。

他立刻就看到了坐在最远角落里的三个人。他当然会看到他们,里面没有别人,只有这几个人和十张八张空桌子。他们都抬起头看着他,接着某种让他无法接受,让他鄙视自己的事情发生了,男孩的羞涩压过了悲哀和伤痛,让他脑海一片空白。他只感到不安和犹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坐下,于是他坐下了,坐在尽可能离那些男人最远的桌边。男孩侧对着他们笔直地坐着,身上还带着雪。室内很暗。墙上亮着两盏煤油灯,那三个人的桌上点着一支蜡烛,一盏沉重的枝形吊灯挂在屋子中央。男孩上一次来餐馆就被它吸引了,不过现在他眼中什么也没有。他身上的雪开始融化,他望向窗外,就好像他在暴风雪和黑夜里跋涉了三十六个小时,只是为了坐在这里望着窗外一样。接下来几个小时里,他会有很多事要忙。餐馆里有六扇窗户,全都映照着幽暗的灯光和烛光,成了昏暗的镜子。男孩几乎看不到外面的夜色。他更像是个独自坐在桌边的白痴,身上的雪化成了水。我是个小人物,当然会和雪一起融化,变成干涸的水坑,变成一个黑点,然后消失。他厌恶地看着窗子映出的自己的模样,这对他简直是一种自我惩罚,但是最后他低下头来,看着桌面,桌面就是这样的,人可以把时间花在看桌面上。不过只要他抬起头来,就能看到那三个人,能认出科尔本和他失明的眼睛了。巴尔特曾说:科尔本脾气像海狼一样暴躁,可我很喜欢他。男孩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喜欢科尔本——首先,他太他妈的凶恶了;其次,他像条脏狗;最后,我明天就要死了。不过科尔本有很多书,是真正的书,不是韵文和民谣,也不是《圣经》、赞美诗和布道文章之类的东西,而是诗集和教程。一个坏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书呢?读书应该让人变成好人啊。男孩想。

他太天真了。

男人们开始聊起来,肯定是在取笑他,糟糕的是,他们说的男孩一个词也听不懂。他们发出的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噪声。他先是惊奇地听着,最后断定那肯定是鳕鱼的语言,他从未听过那么奇怪的语言。男孩微微抬起了头,瞥视过去,他不再需要像被卡住脖子那样转眼睛了。他从未见过另外两个人,他们的身材都高高大大的。肯定是渔民,从船上来的,男孩想,否则他们会待在捕鱼站。但愿今晚魔鬼会抓住他们,把烧热的棍子塞到他们屁股里。这样想让他打起了一点精神,有精神当个坏蛋了,人在有点坏时就不会害羞了,他也不再是与雪一起融化的可怜虫。现在他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在意,对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不在乎。他在想,他们的方言是不是叫鳕鱼话呢?然后他发现身上的雪化得更快了,地板上出现了一大摊水。该死。我应该在门口把身上的雪拍打干净的。真该死。那位海尔加不愿意有人把泥水带进来。我可不想跟她有什么纠葛!巴尔特曾说,真该死,要是我有时不那么怕她就好了。

如果巴尔特都怕这个女人,那我可能就该是畏惧她了。男孩坐在被雪水弄湿的凳子上,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