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这片谷地里的人们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他们的地平线就是大山和梦想。

男孩知道这个地方,他知道,只要走进山谷,在被深深的峡谷劈开的两山之间沿着一条小径前行,穿过两处高地,就会向下进入被巴尔特称为他的地盘的谷地,来到被他称为家的山谷中的农场。男孩并未朝着所谓的家前行——你怎么可能朝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前行呢,那个地方甚至都不存在于脑海之中?男孩不会把那片山谷称为他的地盘,尽管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入睡在那里醒来,他也不会把一座农场称为自己的家。有的人要在一个地方生活很久才能说出这两个意义非凡的字:家园。越来越多的人还没有找到家园就离开了世界。男孩永远不想回到那个地方,那里蕴含着他年轻时代最好的时光,无法成真的梦想,对从未拥有的生活的遗憾。那里有他认识的人,在他父亲获得幽暗海底的安息之地以后与他一起生活的人,他在那些人中间长大,与他们一同入睡,一同醒来。他们不是坏人,绝对不是,但他还是觉得,那座农场和那片山谷只不过是晚上休息的地方。人需要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可以慢悠悠地逗留,让身体成长,让头脑强大到可以独立应对世界。不过那的确是个漂亮的地方,非常开阔,草格外茂密,从几座农场一直绵延到海边。从农场的一些房屋门前甚至望不到大海,这在这片土地上太不寻常了,怎么能有谁的眼前看不到大海呢?大海是生命之源,死亡的节律就寓于其中。而现在男孩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尽可能远离大海,哪怕只有一两个晚上,只要远到不再感觉到大海。

男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山谷,巴尔特死了。

读了一首诗,结果就冻死了。

一些诗能把我们带到任何词语、任何思想都无法抵达的地方,它们让你直达本质,让生活暂时停顿下来,变得美丽,变得清晰,带着遗憾和幸福;一些诗改变了白天,改变了黑夜,改变了你的生命;一些诗让你忘记一切,让你忘记失落,忘记绝望,忘记你的防水服。于是冰霜找上了你,对你说:抓到你了。然后你就死了。死掉的人随即沉入了往昔。不论活着时多么重要、多么友好、多么有意志力,不论多难想象失去这个人,结果都没什么意义。死神说:抓到你了。于是生命在一瞬间就消失了,这个人随即沉入了往昔。与之有关的一切都变成了人们试图保留的记忆。忘记意味着背叛。忘记她喝咖啡的样子,忘记她大笑的样子,她抬起头的样子。然而你还是会忘记。生活要求你忘记。你不会很快忘记,但是肯定会忘记,过程如此痛苦,令人寒心。

在雪地里跋涉需要体力。

男孩一直往前走,他以为自己是在笔直地前行。

走啊走,走啊走。雪很大,大片的雪旋转着落下来,能见度只有几米。男孩停下来吃了点东西,然后接着往前走。天暗了下来,他透过飘下的雪看着白昼的余光渐渐消失,感到风越吹越阴暗。现在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找一处农场请求收留。但是他继续费力地往前走,丝毫不关心理智,也不太关心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一夜。不过他还带着那本书——《失乐园》。借来的书就要还。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安德雷娅才让他把书带上,安德雷娅了解他,了解他对书的热爱。想到安德雷娅时,男孩突然感到一阵温暖,可那温暖的感觉转眼就消失了,因为巴尔特已经冻死了,就死在他的身旁。到晚上了,雪很密,积雪很厚,天暗了下来。

实际上,天刚暗时能见度并没有显著降低,可黑暗总归是黑暗,傍晚总归是傍晚。傍晚变成了夜晚,夜色落在眼底,穿过视网膜,传入视神经,缓慢然而笃定地把男孩融到了黑暗中。现在他最想做的就是躺下去,就在原地躺下,卸下一切负担,睁着眼睛躺下。世界没入了黑暗,只有最近的雪花除外,它们是白色的,样子就像天使的翅膀。雪花将会覆盖在他身上,他会在白雪中死去。这倒是很诱人。男孩心里这样想着,有时也会嘀咕出声来。他早已觉得无所谓了。在下个不停的雪中独自走了很长时间之后,不论是谁,都会渐渐感到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已经踏入了无人之地,被生活的确定性背弃。然后雪会停。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但是雪最终总会停,他或许就站在一座农场前,可是暴风雪和夜晚彻底切断了人们之间的所有纽带。很诱人,男孩想,我可以终止这令人疲惫的跋涉,就这样躺下,入眠,对啊,长眠。长眠当然不错,战胜了悲伤,战胜了遗憾,再也不会遇到麻烦。生死之间的距离是如此接近,只隔了一件衣服——确切地说,只隔了一件防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