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阔的远海入睡不同于在这个村子里入睡,村子在这峡湾的尽头,在高山之间,实际上也是在这个世界的底部。大海有时如此温柔,我们可以下到海边击水,但是它永远不会比小屋温和,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让大海的起伏停歇,即使是平静的夜晚和满天的繁星。海洋涌入那些在海上睡觉的人的梦,在他们的意识里全都是鱼和淹死的同伴,那些同伴悲哀地挥动着变成了鳍的手。

培图尔总是第一个醒来。他是船长,他醒时天还没亮,时间很少超过凌晨两点,但是他从不看表,而且表在楼下,在乱七八糟的破烂下面。培图尔走出门,抬头看天,黑暗的浓度可以告诉他时间。他摸索着找到衣服。炉子在夜里就灭掉了,三月的寒冷从薄薄的墙壁钻进来。安德雷娅在他身边沉重地呼吸着,睡得正熟,沉浸在深深的梦境中。艾纳尔打着鼾,在梦中紧紧攥着拳,雅尼和他头对着脚地睡着。男孩和巴尔特没有动。大个子格文德尔太幸运了,有自己的床,不过那张床对他来说还是太小了。对这个世界来说,你的身材应该缩小一半。巴尔特曾这样说,说得格文德尔难过地走到一边。培图尔穿上羊毛套衫,穿上裤子,摇晃着走出门,走进黑夜。和缓的微风从东面吹来,一些星星的轮廓隐约可见,它们闪烁着发出古老的消息,发出具有千万年历史的光芒。培图尔眯着眼睛,等着睡意完全消失,做过的梦消散无形,感官恢复清醒。他站在那里,弯着腰,驼着背,像一只令人无法理解的野兽,嗅着空气,瞥视着黑暗的云,倾听着、感受着风中的信息,发出半是哼哼半是咆哮的声音。他走回屋子,用黑色的脑袋顶开地板门,说道:我们要出海了。声音不大,但是足够了,他的声音直达最深的梦,截断睡眠,几个人都醒了。

安德雷娅在被单下穿好衣服,起床,生起炉子,点亮灯。炉火和灯发出温和的微光。好长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穿上衣服,打着哈欠。格文德尔在床边睡眼惺忪地摇晃,他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搞不清身在何处。他们刮着胡子,除了男孩,他还没怎么长胡子,属于极少数能把胡子刮净的人,他的胡子又细又稀疏,当然不用费什么事。你需要一些男人味。培图尔曾说。艾纳尔听了大笑起来。巴尔特长着浓密的棕色胡子,修剪得很有型,他太他妈的英俊了,安德雷娅有时会为了看他而看着他,就像我们看一幅美丽的画、看海上的光。咖啡沸腾了,他们打开自己的箱子取出面包,用拇指把黄油和肉酱抹到黑面包上,厚厚的黄油和肉酱。咖啡滚烫,同最黑的夜晚一样黑,但是咖啡里可以加方糖,如果能把糖加进夜晚,让它变得甜美,那该多好啊。培图尔的话打破了沉默,或者说是加入了喝咖啡的咕噜声、嚼东西的吧唧声和偶尔冒出来的放屁声。他说:起东风了,微风,有点暖和,但今天某个时候会转成北风,不会更晚,所以我们要划船去深海。

艾纳尔开心地深深喘了口气。划船去深海,这在他听来就像是赞美诗。雅尼说:好啊,不错。这实际上正是他所期盼的。他曾经对塞斯尔加说:我敢肯定我们要划船去深海。塞斯尔加的回答是:别让大海把你带走。

坏天气来临之前,在水浅的地方捕鱼要等很长时间鱼才咬钩,现在当然要去试试更深的水域了。他们都把手伸到自己的箱子里,又拿出了一块面包。划向深海,那意味着四个小时不间断地划船,风太小了不够航行的动力,那意味着至少要在海上停留八到十个小时,或许十二个小时,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要在十二个小时以后才能吃到下一顿饭。面包不错,黄油不错,但是不喝咖啡可能无法活下去。他们慢慢地喝下最后一杯咖啡,细细地品着。外面,半明半暗的夜色在等待他们,夜晚从海洋的底部一直弥漫到天空,在那里点亮了星星。大海沉重地呼吸着,黑暗又寂静。大海沉默时,一切都沉默,甚至包括头上黑白相间的山。灯发出微弱的光,安德雷娅把灯光调暗了一些,喝掉杯底的最后一点咖啡时是不需要多少灯光的。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呆呆地看着前方。培图尔想着航行,头脑中演练着所有要完成的任务,他自己要做好准备,他总是这样的。雅尼开始坐立不安,热情涌动,立刻就想开工。艾纳尔也想到了划船,想到了出海的辛苦。他深深地叹息着,感受到了安宁。他的血总是太热,总是不安地在他的静脉内快速奔流,让他终日充满渴望,而此时奔腾的热血平息下来,成了两岸长满青草、静静流淌的河流。咖啡,面前的艰难工作,对于坐在这阁楼上半低着头喝下最后一点咖啡的人们,艾纳尔心怀感激,或者几乎可以说是热爱,他甚至可以心平气和地看着巴尔特和男孩那两个笨蛋。有时他们真要把他彻底逼疯了,他们没完没了地读书,没完没了地互相引用诗句,真他妈的丢脸,让人软弱的心灵堕落。不过此时,这根本不会让他血脉偾张,他的血管中是静静流淌的河流。艾纳尔喝着咖啡咂了咂嘴,生活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