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幕

一九一二年八月的一天早上,詹姆士·蒂龙家消夏别墅的起居室。

舞台后方有两道挂着门帘的双门。右面的门道前客厅,看上去摆设得整整齐齐。另外一对门通过一间暗淡无光、没有窗户的客厅,除了用来做起居室与饭厅不常用的屋子之间的走道外,别无其他用处。两道门之间靠墙有小书橱,上面挂着一幅莎士比亚画像,书橱里放着巴尔扎克、左拉和司汤达的小说,叔本华、尼采、马克思、恩格斯、克鲁泡特金和麦克斯·施蒂纳21等人的哲学与社会学论著,易卜生、萧伯纳和斯特林堡22的戏剧,斯温伯恩23、罗塞蒂24、王尔德、欧内斯特·道生25和吉卜林26的诗集,等等。27

右边墙壁朝后是一扇纱门,通到外面绕着房子两边的阳台。再往前一点儿有一排三扇窗户,望出去是前花园门外的海港和沿着海边的马路。窗户一边靠墙放着一张小藤桌,另一边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橡木书桌。

左边墙上也同样地有几扇窗户,窗外可以看见房子的后院。窗前,头冲着后台,放着一张藤榻,上面有椅垫。再往后有一个带玻璃门的大书橱,里面有整套的大仲马全集、雨果和查理斯·利佛28全集、三套莎士比亚戏剧集、五十厚册的《世界文学精选》、休谟的《英国史》、梯也尔29的《法国执政与复辟时代史》、斯摩莱特30的《英国史》、吉本31的《罗马帝国兴亡史》,以及其他拉杂的旧剧本、诗集,还有好几部爱尔兰历史。32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整套的书,一卷一卷看上去都有人读过,而且读过不止一遍的样子。

屋子里的贞木地板上差不多全部盖上了一张地毯,花纹和色调看上去都不讨厌。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圆桌,桌上有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电线插在顶上的四个吊灯插口中的一个上。桌子周围台灯光线所及之处有四把椅子,三把是藤圈椅,另外一把(在桌子的右前方)是一张油得光亮的橡木摇椅,上面有皮垫子。

时间是早上八点半。阳光从右边的几扇窗户射进来。

幕起时,全家方才用过早点。玛丽·蒂龙和她的丈夫一同从饭厅里穿过后客厅出来。

玛丽年纪五十四岁,中等身材。她身段依旧苗条,只是丰腴一点儿,虽然未穿紧身内衣,但并无中年妇人腰身臃肿的现象。她的脸一望即知是爱尔兰人,年轻时一定非常俊俏,即使如今,相貌还是出众。可是,她面容苍白、消瘦,颧骨很高,比不上她身体的健美。她的鼻子长而且直,嘴很宽,嘴唇丰满而又敏感。她脸上没有涂脂抹粉,高高的额骨上面一头厚厚的头发已经全白,加上面色苍白使她深棕色的眼珠显得乌黑。她的双眼特别大而美,眉毛很黑,眼睫毛又长又卷。

她这人一眼就看得出非常紧张,两手一直不停地动。这是一双一度很美的手,手指纤细修长,可是因为害风湿病,现在弄得骨节粗硬、手指挛曲,怪难看的。大家不好意思看她的手,尤其是因为她怕人看,怕不能控制自己的神经质而惹人注目,让自己丢脸。

她打扮得很简单,但天生很会挑选合适的衣服。她的头发很花了一番工夫梳理。她说起话来声音柔和可亲,高兴时还带一点儿轻盈的爱尔兰腔调。

她个性中最可爱的一点是她从小在修道院做学生时就养成的,直到如今还没有失却的那种少女的单纯、含羞、毫无做作的神态——一种内在的、无邪的天真。

詹姆士·蒂龙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可是看上去至少还年轻十岁。他身高五尺八33左右,胸肩宽阔,体格看上去似乎比实际上还要颀长,因为他习惯地昂首挺胸、腰身挺直,颇有军人的气概。

他的面貌已经开始显得颓唐,可还是不减当年英姿:广额、高鼻、眼睛很深、眼珠浅棕色,一表人才。他的灰白头发已经稀落,头顶秃了一块,像和尚一样四周留下一团短毛。

他这人一望便知是戏子出身,倒不是故意摆出舞台明星那种左顾右盼、不可一世的架子,他生性朴实无华,未脱他爱尔兰种田人家的寒微本色,可是一辈子的梨园生涯不期然地在他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这些表现有一点儿像科班出身苦练出来的技巧。他的嗓音特别出色,说起话来声音响亮而有弹性,他对于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

从他的衣着上看,他实在不像是扮演什么英雄、才子的角色。他穿的是一套破旧、便宜的灰呢便装,脚上是一双没有刷亮的黑皮鞋,衬衫不带硬领,只用一条厚料子的白手绢松松地围着脖子打了个结。这并不能算是潇洒、不修边幅的装束——老实说,简直是一副寒碜相。他穿衣服的宗旨是非穿到不能再穿为止。目前,他正准备去院子里工作,因此对于自己的外表更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