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访谈的故事(第10/19页)
1982年报纸上对我的造谣中伤、1985年安全局官员的拜访以及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都一再提醒我,我生活在一个畸形变态的社会里,一个方方面面都被不同程度污染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做到哈维尔所说的“生活在真理里”(虽然我一直在努力),也无法躲藏在他所说的“良心的隐蔽空间”里(在这里,我努力捍卫着自己的身份)。
为了理解在半个世纪里东欧发生的事情,我们必须知道,在公开场合表达普通正常的思想是多么困难,我们还应该知道,真正能够这样做的时间少之又少。虽然已经不再像斯大林时期那样危险,人们还是不能简单直接地说出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理,而与之相对的是,官方的谎言无耻地占尽了人们的视线。所以,对于未来的读者来说,这种明目张胆的谎言是更容易辨认的。现在,炸弹里的火药已经潮湿,禁令已经解除,人们已经几乎忘记了那些密码。事实上,许多作家不可否认地为此感到悲伤,因为若干年前他们冒险写下的那些充满爆发力的文字突然失去了力量。
我为之骄傲的那些文字震撼了人们的眼睛,这些人中显然包括审查者,他们被气得目瞪口呆。但是,对于那些毫无经验的人来说,他们可能还是无法理解我那篇访谈里“充满爆发力”的文字。
战后“人们被历史证词和伟大文学良知的呼吁震撼了”,是指索尔仁尼琴和其他像他一样的人吗?为了让“公众人物真正成为公众理想的代言人,首先要有真正的公众舆论”,说的是伟大的领袖吗?用报纸上的话来说,独裁者是“公众理想”的“代表”——即使是在他开明的独裁统治下(齐奥塞斯库时期被“拥护共产党的爱国诗人和作家”称为“开明时代”),这个国家的情况也是越来越糟。还有“观点的正面交锋”、“准确而广泛的信息”或“保护隐私和选择权”是在讽刺那个唯一的政党和万能的安全局吗?或是讽刺那些禁止和外国人接触、禁止堕胎的规定,讽刺强行的妇科检查和无所不在的安全局官员吗?
还有那句“现在的报纸上有很多浮夸的颂扬文字”,即使是小孩子也能猜出那些颂扬文字是为谁写的。这个时期的罗马尼亚报纸刊登这样的文字,只能说明一点,和斯大林时期相比,勇气在今天被贬值了,那些歪曲事实滥用文字的行为越来越严重……
还有另外一种密码。即使是那些让马戏团中央委员会的文字专家们大为震惊的话也只有行内人才能明白:“一个还算年轻的诗人,曾经拿过赫德奖学金,写了一篇可怕的充满沙文主义情绪的社论,叫什么?哦,叫《理想》,这样的文字在罗马尼亚也是前所未有。我们不需要去深究它所产生的令人遗憾的后果,但是,这个急切想唤起人们对其他时代记忆的年轻人,竟然没有被解雇没有被降职,他还频繁地出现在电视机屏幕上,仍然跻身于新闻界的领导阶层。”这个年轻的诗人当然就是科尔内留,那个想在独裁者那里取代“抒情泵”的人。我们应该说清楚一点,他得到的赫德奖学金不是赫德先生给的,而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文化杂志”——《星期》的“老板同志”提供的。“对其他时代的记忆”指的是两次世界大战间歇期间罗马尼亚右翼提出的法西斯口号,那篇沙文主义的社论《理想》为法西斯口号重新注入了力量,他们这样做得到了官方的鼓励。
不了解密码的读者可能也不明白下面这句话:“……一个被批评家激怒的作家连续几个月发表了一系列恶毒的文章来猛烈攻击那些批评家。这个作家是在意大利发表的这些文章,而不是在罗马尼亚……”读者也许应该了解一下约瑟夫·康斯坦丁·德勒根给“杀手队”的帮助,他是一个移居意大利的罗马尼亚人,在战后的那些年里积累了大量财富:他是齐奥塞斯库的同伙,是罗马尼亚“新右翼”的支持者。
我的访谈之所以会激怒那些审查者,是因为他们都深谙这些密码。密码的存在会不会让这些文字丧失力量?也许不会,至少是在那个时候,因为官方已经把那次访谈定性为“国家问题”。我还讽刺了那些“统一规格打造的显赫人物”,即那些官方作家。我还提到了“老板”所说的那些“得到警察许可”发表的政治主题的书。重新读着这些文字,我笑了。事实上,我还应该多加一些注解。我也许应该说明清楚,那些新一代的权贵阶层也开始写“文学”了。根据这个国家的拜占庭传统,他们可以写那些别人做梦也不敢想的“大不韪”的东西。他们的文字确实是得到了警察的许可,但其他作家只要稍微涉及这个全国性假面舞会的真相就会受到“老板”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