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罪(第2/12页)

那些反对神化权威的斗争似乎一直都很艰难。当然,如果伊利亚德能够承认他作为思想家和信仰者与极权主义意识形态和运动之间的关系,他对自己这些经历的反思无疑会产生非常重大的影响,尤其是在当下。

伊利亚德的第四卷《日志》,同时也是他最后一卷《日志》,和以前的作品风格完全一致。它的篇幅不长,涉及的时间一直持续到他去世前不久。我们可以找到相同的结构:每天重要程度不等的事件被简洁地记录下来,这些事往往与他的学术和文学作品、教学、旅行、会议及所接触的人有关。拉里·麦克莫特里对其早期日志的观察也同样适用于这一卷:“在他的日志里,没有太多人物,更没有闲言碎语。伊利亚德并没有给人一种印象,认为他太高深了,不屑于记录人物和闲言碎语。他给人的印象是,他实在太忙了,完全沉浸在手头的工作中。”

他的日志甚至还包括一份记事表,正如作者本人承认的,这个记事表每天大致相同,但它也揭示了某些隐秘的忧伤甚至痛苦的时刻。随着年事的增长,伊利亚德有时也会丢开他一贯的谨慎、策略以及客观态度。在1983年11月19日的日志里,我们可以找到下列这些令人不安的话:“我无法从书架上取下厚重的书,我无力翻找文件夹……为什么要因为这些我一生钟爱的东西而惩罚我,为什么要用这些我爱的东西惩罚我:书和文字?”[4]总之,他的忧伤是和精力的丧失密切相关的。“和平时一样,我被必须马上做的这些事激怒,并因此而悲伤”。[5](1979年3月31日)

在阅读第四卷《日志》时,读者们经常能感受到年龄和疾病的负荷,感受到伊利亚德一生中那种能够同时创作各种不同作品的非凡能力在逐渐削弱。生命终结的预兆因为谨慎和对往事的回忆而显得不那么突兀。

如果我们一定要从日志描写的那些狂热行为中找出一些本质的主题,我们也许能从伊利亚德的最后几年里总结出他最痴迷的两大主题,这也是贯穿他一生的主题:书和罗马尼亚。正如温迪·多尼格在她为伊利亚德第四卷《日志》写的充满情感的后记里强调的,“他生活的中心是书,人是其次的。”[6]在终点日益临近的时候,他关注的是那些他不能完成的书,而不是那些他必须离开的人。第四卷《日志》里有一些章节痛苦地讨论了不可避免的末日,而另一些,则表现了伊利亚德非常克制冷静的一面,例如关于他非常平静而小心地分隔藏书室的描写。这两个方面一起组成了一幅值得纪念的完整肖像。那些他最亲近的人似乎很难和他亲密相处的书籍竞争,那些书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激情,从少年时代永不疲倦的阅读(他为了有更多的时间阅读和写作,找到一种能最大程度缩短睡眠时间的方法)到失眠的老年,书籍的魔力始终能够让他焕发生机和活力。

从阅读中获得的广博知识使伊利亚德成为一个渊博如百科全书的人,这使他成为编辑《宗教百科全书》的理想人选。他在学术方面的创造力是不同寻常的。

既然在他看来,书和生活之间有一种神奇的联系,那么他的死亡与书的被毁之间也有了奇怪的关系。他记录了1979年7月21日的一个梦,里面有很多典型的超现实主义元素:复印店里一位优雅的男士,被一群怪异的小动物围绕着,手稿被缩成了三明治,老鼠不停地吃着,作者惊恐万分。这个噩梦成了现实,或者说至少在1985年12月19日的那场神秘大火中得到了应验,在他去世前四个月,那场大火烧毁了他在芝加哥米德威尔·兰宝宗教学院办公室里的藏书。梦想和现实汇聚成一个沉重的警告:末日即将来临了。伊利亚德描写着刺耳的电话铃声、恐惧、消防员和淹没了他办公室的水。面对灾难,一个在寒夜里惊恐万状的老人,他的身体因为年迈和疾病变得非常瘦小,这就是他悲剧的结局。

正如多尼格所说的[7],伊利亚德很可能认为他的作品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但是,他认为他的人生也是非常重要的,这从他所发表的大量回忆录和日志可以看出。他并不是有些人想象中的那种学者,用书籍围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墙壁把自己和真实的世界隔开。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伊利亚德坚持用罗马尼亚语写作他的文学作品和回忆录。他与罗马尼亚语言和文化以及那些生活在国内外的罗马尼亚人有着密切的联系(即使是到了晚年,他还是与无数罗马尼亚人保持着联系,其中有志趣相投的思想家,有共产党官员,有喜欢他作品的崇拜者和学生,有朋友和亲属,甚至还有彻底的陌生人),这反映出他一种持久的兴趣,更反映出一种深深的眷念。伊利亚德一生中一大半的时间在国外度过并用其他语言写作,他晚年用母语写作的举动就显得更加意味深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