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2/3页)

然而,她的企图未能实现。老婆子即便架起眼镜,也还是没有认出伫立面前的这位陌生者。蓼科的脸上开始出现不安和极为古旧的皇亲国戚般的偏见,一种经过长久而巧妙的模仿得来的柔和的冷淡。这回,她接着前面的话头,说道:

“实在对不起,我的记性很不好,您是哪一位,真的想不起来……”

“我是本多,三十多年前,我和松枝清显君在学习院是同学。我俩很要好。我经常到这座宅子里玩。”

“哦,原来就是本多少爷啊,好久没有再见到您了。怎么没能认出来呢,真是对不起呀。本多少爷……对呀,对呀,确实是本多少爷。还是年轻时那模样儿,没有变。这真叫人……”

蓼科说着,连忙用袖子挡在眼镜下边。过去,蓼科的眼泪时常令人怀疑,可如今,眼下的白粉如雨点儿打在石灰墙上,眼见着濡湿了,泪珠从混浊的眼睛里机械般地滚滚而出。这种同悲伤和喜悦无缘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涌流出来,较之往昔的眼泪可信多了。

不过,蓼科的那副老态看了真叫人难过!那埋在浓厚白粉下的肌肉,全身都长满了老斑。惟有那缜密而超出常人的理智,依然像死者腰中的怀表,分分秒秒,始终不停地跑动着。

“看样子身板儿挺硬朗,太好啦。您今年多大年岁了?”

本多问。

“今年都九十五周岁了。托您的福,只是耳朵有点儿背,没什么大病。腰腿儿也还壮实。这不,靠着一根拐杖,一个人想到哪儿到哪儿。现在住在侄子家里,他们不愿意我一个人外出。其实,我这把老骨头随时都可能倒在哪里,趁着还能自由行动的时候,总想出来走走。空袭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什么炸弹啦,燃烧弹啦,要是掉在头上那倒也好,死得舒服,省得给人添麻烦。说出来不怕您见笑,当我看到那些当今倒在路旁的死尸,打心眼里羡慕。前些日子,听说涩谷被大火烧毁,一心想看看松枝老爷的宅邸遗址,所以趁着侄儿夫妇不在意,偷偷跑出来了。要是侯爵老爷和夫人健在,看到这番景象,真不知会怎么想呢。他们没有看到这种惨象就去世了,说不定倒是福分。”

“幸好,我家的房子没被烧毁。家母也是同样的想法啊。她是日本节节取胜的当儿辞世的,这样或许是值得庆幸的事。”

“哎呀呀,您是说令堂大人也已经过世了?……真是的,真是的,我竟然不知道……”

蓼科依然像往昔一样,她不会忘记那番不含任何感情的谦恭的礼节。

“绫仓家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本多话一出口,立即觉察到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老婆子果然眼见着犯了踌躇。不过,蓼科越想表现出“显而易见”的感情,就越发使人觉得,那感情只不过是装装门面,离真率还差老远老远。

“唉,小姐剃度之后,我也离开了绫仓家,其后只是在举行伯爵老爷葬礼时去过一次。夫人可能还健在,老爷去世后,变卖了东京的府邸,寄身于京都鹿谷的亲戚家里。还有,小姐……”

“你又见过聪子小姐吗?”

本多问道,心里不由一阵悸动。

“在那之后又见过两三次。我每次去看她,她都待我很亲切,还跟我说,今晚上你就住在庙里得啦。您看,她心眼儿多好……”

蓼科这回摘掉水气朦胧的眼镜,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一篇粗糙的草纸,长久地捂住眼睛。当她拿下草纸的时候,眼眶周围露出一圈儿白粉剥落的痕迹。

“聪子小姐还好吧?”

本多又问了一遍。

“她当然很好。叫我怎么说呢,她越来越清纯、俊美了。那是洗去俗世恶浊的美,上了岁数之后,反而愈见雅致了。请您一定去看看她,想必彼此都很怀念吧?”

本多蓦然想起那个深夜从镰仓返回时,只有他和聪子两个人坐在汽车里一路兜风的情景。

……当时,聪子已经是个“他人之妇”了,可是作为女子,她实在有些不守礼法。

聪子预感到即将来临的结局,她的侧影充分显露出这样的觉悟。浓密的树木打黎明前的窗外闪过,这个背景映衬着聪子猝然闭上双眼的长长的睫毛。本多就像昨天一样,清晰地回忆起那颤栗的瞬间。

定睛一看,蓼科故作谦恭的面色已经消失,她正向自己这边窥伺。正如纺绸被拧过留下的疙皱,围在“人”字形口红的四周。嘴角两端的皱纹微微翘起,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两只眼睛像斑驳残雪中的枯井,瞳仁一转,倏忽闪现一丝媚态。

“本多少爷想必也很喜欢小姐吧?您的心思我瞧得出。”

经年累月的不快又被无端挑起,但比起这个来,蓼科那副媚态遮掩下的余热更令本多害怕。本多想转换话题,于是立即记起刚才委托人送的礼物。他从中拿出两个鸡蛋和一点儿鸡肉分赠给蓼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