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日泰定期航线,去年即昭和十五年开通。日本为了封锁救援蒋介石的物资,向法属印度支那派遣了监视委员。于是,法属印度支那的态度全然软化,除了恢复已有的台北——河内——曼谷航线外,再开通一条经由西贡的南亚迂回航线。

这是由大日本航空股份有限公司经营的民用航线。可是,五井物产每当招待重要客人时,总要偷偷订购军用飞机。因为他们认为,军用飞机固然座席设备差,但速度快,发动机优良,不失为最佳选择。他们这样做,一方面给迎接的人以公务紧急的印象;一方面对军方显示一下五井物产的威势。

本多对热带风物抱着惜别之情。随着金色的佛塔在浓绿的密林中渐渐变小,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品味到的转生的机缘,将全部化作一篇童话,一场梦幻。转生的证据如此齐备,因为月光公主年幼无知,致使一切都纷然杂陈于童谣的哀欢之中,未能触及清显和勋一生的系列流程和湍激的归结,却好似一辆吸引游人奇异目光的疯狂的彩车。

奇迹也要有日常性,这真不可思议!随着飞机飞临日本,本多变得心性安然。因为,他要回归的地方,只剩下免除奇迹的日常性了。他不仅丧失了理性的法则,甚至也丧失了感情的桎梏。就连同月光公主分别一事,也没有格外的悲伤。即便在机舱里,遇见口沫四溅谈论即将来临的战争的军人,他不但不嫌烦扰,反而无动于衷。

看到前来接机的妻子的身影,本多自然涌起一股怀念之情。正如预料的那样,他切实感到,离开日本时的自己同归来时的自己,以这张因睡眠不足而略显浮肿的面孔为媒介,眼见着融为一体了。二者时间间隔的消失,旅行留下的深红的伤口,看来早已云消雾散,不留任何痕迹了。

“您回来啦?”

妻子站在出迎的人们的背后,从肩膀上扯下素色的羊绒披肩,冲着本多鞠躬致意。她那有着固定形状的熟悉的刘海蓬松着,几乎碰到本多的鼻子尖,散发着些许烤焦的药水味儿。她平时对美容院的造型颇不中意,一回到家就忙不迭亲手将电烫的卷发捋直些,以便符合寻常的发型。

“婆婆身体很好。不过,夜间太凉,不能让她感冒,所以留在家里等候你。”

梨枝未等丈夫发问就先提到婆婆的情况,语气里不带任何例行公事的口吻,本多听了很舒心。生活本应如此啊!

回家的汽车上,本多吩咐道:

“明天早些去商店,给我买个娃娃来。”

“好的。”

“我在泰国见到小公主,答应送她一个日本娃娃。”

“普通的光头日本娃娃行吗?”

“对了,不要太大的,这么大小就行了。”

本多两只手掌相隔一段距离,由胸到腹比划了一下。他本来打算送个寓意“女变男”的男娃娃,但因显得不太自然而作罢了。

本乡住宅的大门外,年迈的母亲身穿细条纹和服,耸着双肩,迎接儿子的归来。剪短的头发染得乌黑,金丝眼镜的细腿儿越过鬓发,架在耳轮上。本多本来想找机会劝母亲不要这样,但他的想法总是落后一步。

本多在母亲和妻子的陪伴下,穿过榻榻米走廊,进入那依旧宽广、晦暗和阴冷的里屋,这时他感到自己举步之间,有点儿像父亲归宅时的足履了。

“这下子好啦,趁着没打仗能回来。我可一直揪着心呢。”

曾经是爱国妇人会一名热心干部的母亲,一边走在寒冷的夜风穿堂而过的廊缘上,一边喘息着说。老母亲害怕战争。

——歇息了两三天后,本多开始到丸大厦的事务所上班。虽说工作繁忙,但总算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日本的冬天迅速唤醒了他的理性。那理性宛若东南亚之旅无法见到的冬季的候鸟,像那渡过他冰冻的心灵的港湾重回日本的仙鹤。

十二月八日的早晨,妻子来到他的卧室叫醒他:

“这么早喊醒您,真是对不起。”

妻子静静地说。

“什么事?”

莫非母亲的身体发生了异变?他立即起来了。

“和美国开始作战了,刚才,收音机广播说……”

梨枝的语调里,依旧带着提早叫醒丈夫的歉意。

——那天一早,他到事务所上班,攻打珍珠港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根本不能安心做事。年轻的女职员一阵阵狂笑不止。本多对此甚为惊奇,他想,女人这东西,难道只知道将爱国的欢乐和肉体的欢乐搅和在一起加以表现吗?

午休的时间到了。事务所的同僚们商量一起到皇宫前的广场去。本多送走他们,锁上事务所,一个人独自踏上饭后的散步小路,然而,他也不由自主朝着二重桥前的广场走去。

丸之内一带的人,或许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宽阔的步行道上挤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