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法院审判官办公室里一直谈论着这件事。但一入六月,大家每天都为一大堆诉讼案件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人继续沉溺于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件之中了。至于被报纸上的新闻所掩盖的真相,法官们早已心知肚明,各自也都充分交换了情报。作为剑道家的控诉院须川院长,对“五·一五事件”的被告显然抱有同情心,关于这一点,审判官们人人都看得很清楚,但没有一个敢于触及这件事。

这事件就像立于沙滩之上面对夜间大海的波涛,一道接一道奔驰而来。远海的三角波翻腾着小小的白浪,迅速逼近,汹涌澎湃,破碎了,消退了。本多想起十九年前在镰仓海岸,他和清显还有暹罗王子们,一同躺在海滩上眺望海涛时退时消的情景。但这一事件所掀起的波涛本身,沙滩是没有责任的。沙滩的任务只是拼死抵御着,决不使它充溢到陆地上来。对那些从浩瀚的恶劣的大海上奔涌而来的波涛,沙滩一次次将它们屏退,押回原来的死亡和悔恨的领域。

要问本多何为恶,何为罪,从本质上说,这个问题并不属于他所考虑的范围,而应从国家正义加以思考。他内心里考虑的罪恶,犹如用肮脏而皲裂的手指挤压柠檬汁,潜隐着一种极富刺激的浓郁的香气。这多半是清显所留下的难以抹消的影响。

尽管如此,这种“不健全”的思想并不强烈,以至于促使他用来同对方作战。本多善于从理智上取胜,这种性格反而使他缺乏一种使正义回归正义的狂热信念。

六月上旬的一天,上午的法庭审理出乎意料地提早结束了。本多回到办公室,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

他打开佛坛形状的桃花心木衣橱,摘掉嵌入紫线的黑色法冠,脱去自黑色的前胸至肩部绣着紫色花纹的法衣,放进衣橱。然后,他站在窗边,心绪茫然地抽着香烟。

雨似有若无地下着。“我已经不再年轻。”本多想,“不管别人如何考虑,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在认真笃诚、循规蹈矩之中享有一种满足。我在工作上已经得心应手,黏土在掌中自由回旋,随心所欲,自然成型……”。

他所一直注视着的被告人的面孔,如今眼看就要迅速忘却了。他一个劲儿坚持住,轻轻摇摇头。然而,那张面孔再也未能鲜明地复苏过来

检察院占据着三楼南侧沿河的一排房子,因此审判官办公室有着一排朝北的阴湿的窗户,眼里看到的几乎都是拘留所的景象。

这里的法院,为了使被告出庭时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法庭和拘留所之间隔着一道红砖墙,墙上开凿了通道,将两边连接起来。

本多注意到,墙壁的漆面因潮湿而凝聚着水滴,他敞开窗户,让风吹进来。眼底下红色砖墙那边,围绕着一群白砖建筑的两层楼高的拘留所监舍。楼房和楼房的分界点上,有一座高高耸峙的状如牧场青储窖的岗楼,那里的窗户没有安装铁格子。

拘留所瓦屋顶和有烟囱的小型瓦屋顶,同样又黑又湿,像砚台一般闪闪发光。背后有一根巨大的烟囱高高矗立于雨雾迷蒙的天空。从本多眼前的这扇窗户望去,那一带风景全被遮挡了。

拘留所的墙壁极有规律地开着窗户,每一扇窗户都镶嵌了白色的铁格子和挡眼板。一排排窗户下,是污秽的白色衬衣般的雨湿的白砖墙,上面用阿拉伯数字标着巨大的号码。30、31、32、33……并且一楼窗户的号码和二楼窗户的号码,错开一个数字,二楼32号窗下对着一楼的31号。墙上设有一排长方形的换气孔,相当于一楼地面位置上,开有一列掏取便溺的洞口。

本多猛然想到,刚才那位被告究竟住在哪座监舍里呢?审判官无缘知道这些。被告是高知县乡下的贫苦农民,将女儿卖到大阪,因为没有得到预先约定好的半数价钱,一气之下,又跑到娼家吵闹,反而当面受到辱骂。结果,他失手把老鸨给打死了。但是,被告那张岩石般毫无表情的面孔,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香烟的烟霭从本多的手指缝里无力地向雨雾里渗透。这香烟在一墙之隔的那个世界,像宝石一般金贵。一瞬间他感到,被法律隔绝的两个世界价值观的对比是多么不合理啊!在那个世界,香烟的美味被推崇至绝顶;而在这个世界,香烟只不过是极其乏味的消闲之物。

拘留所楼房中间的庭院,有一方专为囚犯开辟的扇形运动场。每一块隔档内,大致可供两三个人在里头做做体操,转悠几圈儿。从这边的窗户里,可以清楚地望见他们蓝色的囚衣和青须须的光头。今天因为下雨,运动场犹如死光了鸡的鸡舍,悄无声息。

这时,眼下传来好似用力关闭挡雨窗的巨响,打破了阴湿而沉默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