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1页)

忽然,地那头传来孩子的哭叫声。母亲直起腰一看,嫚子趴在地上哭,德刚在叫她。因为一只小牛犊俯着脑袋撅着屁股,在他们跟前摇头摆尾地示威,欺负孩子小呢。

“妈——妈!快来呀!快来嘛!”德刚拿着小棒棒,一面打一面叫。

母亲忙赶过去。

小牛犊一见大人来了,呼噜一声叫着跑了。

母亲笑嘻嘻地拍打掉女儿身上的土,把孩子抱在怀里,一面扯起嫚子胸前系的一块布给她擦擦泪水和鼻涕,一面亲昵地说:

“怎么哭啦?闺女,它欺负你了吗?”

“妈妈,它要吃人。我哭了,哥哥叫了。妈妈,我怕!我跟着你,它还来。”嫚子搂着母亲的脖子,撒着娇,喃喃道。

德刚丢下小棒棒,抱着母亲的腿,申诉道:

“妈,它要吃地瓜芽。我不让,它不听。我打它,它不怕。妹妹哭了,我就叫你了。”

母亲慈爱地笑了:

“嘿,你这当哥的先怕了,妹妹更要哭了。”她亲亲嫚子的脸蛋,“嫚,再别哭啦,牛犊不会吃人,它是吓你呢,你愈哭它愈欺你小。好啦,下去跟哥哥玩,妈要干活去啦。德刚,好好看着妹妹,别叫她哭了。喏……拿着这根大棍,来了就用力打它。好了,妈要担水去啦!”

母亲被一担一百多斤重的水,压得可真够戗,走几步就要歇憩一会儿。脸上的汗珠直往下淌,她也顾不得去擦。实在挑不动了,她心里很懊恼身体的衰弱,真不相信这才是刚四十岁的人啊。她不得不把水倒掉一些,每桶剩下一大半。在上一个陡坡时,费尽所有力气,上了几次都失败了。

母亲很生气,停下来用衣襟擦擦汗,又担起水来,鼓起全力硬挺上去。正走到最陡处,脚下的黄沙子滚动,支持不住,腰要折了,腿要断了,天也转地也动,眼前一黑,连人带桶稀里咣当滚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母亲才苏醒过来。一面心里怨恨自己,一面想站起来。可是刚一动腿,一阵像针扎似的剧痛,使她眉头紧皱,几乎叫出声来,忙又坐到地上。

母亲的牙齿紧咬着,前额冒出冷汗,腿痛得已有些麻木了。她低头一看,呀!右腿那膝盖以下的裤子已被血浸红了,沙子搓破衣服钻进肉里,那血还正往外淌哩!母亲吃了一惊。

大好河山真美丽

耕种纺织不分男和女

军民团结一家人

共同建设咱们根据地

…………

母亲听到一个女孩子的越来越近的歌声,想是有人来了。她下意识地把摔坏的腿压在另一只腿下面,忙拍打掉身上的泥土,整理一下衣服,努力作出从容的样子。她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却更加明显了!

花子和她父亲扛着锹镢走上来。母亲瞅着她那红扑扑的笑脸,嘴里哼着歌儿的兴奋神气,心里很惬意,暂时忘记了疼痛。

花子这姑娘真变了样,从前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儿消失了,活泼了许多,并当上村里的副妇救会长。四大爷也变了,逢人便说八路军的好处,救了他一家人的命。本来他只柱子一个儿子,上次参军时没让柱子去,四大爷很不满意,没多久柱子又参加了区中队,这青年说什么也要为妻子报仇!四大爷也早不生母亲和娟子娘俩的气了,倒满口夸奖不休……

母亲心想,永泉说“战争能改变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四大爷父女一见母亲的样子,忙奔过来。花子放下铁锹靠着母亲蹲下身,关心地问:

“哎呀,大嫂!怎么摔倒了!卡破哪里啦?”

母亲强笑着,若无其事地说:

“唉,一不留神,叫沙子滑倒啦,没卡着,我坐这歇歇哪。哦,你们爷俩上哪去?”她想把话岔开。

“该叫他们帮你挑嘛,你一个人有孩子,身板又不好,可怎么行?”四大爷皱皱眉头,关怀地说。

“没什么,四叔!人家也是怪忙的,帮着把垅打好就行啦。前两年没有代耕,还不是自己种?”母亲笑笑说。她不得不吸了口冷气。

“来,大嫂!我给你挑吧。”花子说着就去拾扁担。

“不用啦,快放下,我自己慢慢来。你们忙去吧!”

……母亲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听到四大爷感叹地自语道:

“抗日嘛是对的,可是闺女家的都念的什么书呢?唉……”

这话音像股阴冷的风,飞速地钻进母亲的心里。她痛苦地歪着头,苦楚的痉挛掠过她的嘴旁,那两道皱纹颤动着,像两丝苦涩的微笑。她颦着眉梢,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夹在杂草中的一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

“是啊,女孩子家的都上的什么学呢?不念书不也一样打鬼子吗?唉,有她两个帮着,自己就松快多了。娟子能顶上一个男人干活,秀子也不小了,至少能照料她弟弟妹妹吧!唉,图个什么呢?”母亲的头愈来愈低地垂下去,离那棵苦菜愈近了。她似乎尝到了苦菜根的苦味。她感到创伤更痛,浑身出了一层细汗。她一动也不能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