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洞院宫第三王子治典殿下,年龄二十五岁,刚刚晋升近卫骑兵大尉,其性格英迈、豪宕,是最为父亲洞院宫所瞩望的儿子。正因为如此,在选妃一事上,也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虽然有众多候选,但经年累月,尚无一个可意的人儿。父母正在万般无奈之际,应松枝侯爵邀请,出席赏花之宴,正巧同绫仓聪子见面。两位殿下十分满意,托人传话想索取一枚照片。绫仓家立即献上聪子的正装照相,治典王殿下注视良久,没有像以往那样百般挑剔,冷言冷语。这样一来,已经二十一岁的聪子,其年龄不再成为一个难点。

松枝侯爵为了报答以往养育自己儿子的恩德,一心为家道中落的绫仓一家谋求中兴。其捷径就是同皇家缔结姻亲之好,哪怕皇族的非直系也行。作为正统的公卿家族,绫仓家这种做法实出自然,没有什么奇怪。但对于绫仓家来说,需要有一个坚实的后盾,因为考虑到一笔庞大的陪嫁费用,还有逢年过节向皇家的随侍、仆从们赠送礼钱,这笔巨大的开支单靠绫仓家的财力,简直无法想象。松枝家打算将这批费用全部一手包揽下来。

聪子对于自己周围一派忙碌的现象,一直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四月里很少有晴天,灰暗的天空下,春色日渐淡薄,夏季即将来临。这座武家府邸,门第威严,房舍朴素。聪子站在屋内的矮窗前,眺望着广阔而荒芜的庭园,她发现茶花的花瓣凋谢了,浓黑而结实的叶丛之下又冒出了新芽;石榴树发疯似的长满棘刺的细叶尖上,也同样露出了微红的嫩芽。所有的新芽全部直立着,因此,整个庭园看起来似乎都在昂首挺胸,院子比平时也高出了几分。

蓼科似乎发现聪子显然变得沉默了,时常一个人在想心事。一方面,聪子像流水一般,对于父母老老实实,言听计从,不再像以前那样闹别扭了,她总是淡然一笑,全部接受。这种百依百顺的帷幕背后,隐藏着聪子近来如阴天般的对一切漠不关心的冷淡心理。

五月的一天,聪子应邀前往洞院宫别墅出席茶会。按照惯例,这时候正是松枝家请她去参加祭祖的日子。但是,她一直企盼的请柬没有到来,洞院宫家的事务官却带来一份邀请信,随手交给管家就回去了。

这一切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自然发生的事情,实际都是经过极秘密的策划,精心布置,按部就班实行的。平素言语无多的父母,伙同一帮人,暗暗在聪子所在的地方的周围,画了一圈儿复杂的咒符,想把聪子封锁在家中。

洞院宫的茶会自然也一同邀请了绫仓伯爵夫妇,假如要对方派马车前来迎接,反而显得有些过分,于是决定借用松枝家的马车。明治四十年建造的别墅位于横滨郊外,这一段马车之旅,即便不是前往赴约,也是一次难得的全家人愉快的郊游。

这天是罕见的晴天丽日,伯爵夫妇互相庆幸这个吉利的日子。南风劲吹,沿途各处鲤鱼旗呼啦啦随风飘扬。这些鲤鱼旗都是按照家中孩子的数目悬挂的,通常是一条大黑鲤鱼夹杂着红鲤鱼,一共五条,显得有些杂乱无章,虽然不是一副随风飘扬的姿态,但山脚下有一家的鲤鱼旗,伯爵透过马车窗户,竖起白皙的手指数了数,一共十条。

“这家的孩子真多啊!”

伯爵微笑着说道,聪子听起来,这种庸俗的笑话同父亲的身份极不相称。

绿叶簇簇,喷薄而出,山山岭岭,从嫩黄到墨绿,千种绿色如波涛奔涌,尤其是透着深红色彩的小枫树的树荫,看起来就像是一块铺着紫金的地面。

“哎呀,灰尘……”

母亲忽然注视着聪子的面颊,正要用手帕擦拭的时候,聪子立即缩了缩身子,沾在脸上的灰尘骤然消逝了。母亲这才发觉,那是玻璃窗上的一块污垢,搪住了日光,将影子映射到聪子的脸庞上了。

聪子对于母亲的这种错觉没怎么放在心上,她只是淡然一笑而已。今天,她对母亲特别关注自己的面容甚为反感,就像翻箱倒柜找出私房货细加检点一般。

车窗紧闭,生怕风吹乱头发,马车车厢热得像火炉。车子一个劲儿摇晃,使人有些难以忍受。周围是接连不断的即将插秧的水田,映现出碧绿的山峦的影子……聪子对未来期待着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一方面,她出奇地大胆起来,任自己沉沦于无法遁逃的境地,再也不会顾忌什么危险了;一方面似乎又在期盼着什么。现在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啊。一旦危机来临,她希求降下一道赦免令,但同时又憎恶一切希望。

洞院宫的别墅位于临海的高台之上,这是一座外观上具有宫殿风格的洋馆,铺着大理石楼梯。全家人受到管家的迎接,从马车下来,看到海港里各种船只,不禁赞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