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清显长到十八岁,渐渐想脱离自己的环境而孤立出去,他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种孤立不光游离于家庭之外。将学习院院长乃木将军那种殉死作为崇高的事件向学生头脑里灌输,将军假如是病死就不会那样大张旗鼓宣传一番吧?这种教育传统越来越变得强加于人。因此,一向讨厌以势压人的清显,正因为学校里弥漫着素朴、刚健的空气,他十分厌恶起学校来了。

论朋友,他只和同班的本多繁邦关系亲密。当然,愿意同清显做朋友的很多,但他不喜欢同龄人的年轻、鄙俗,高唱院歌时有意回避那种郁郁不振和浅薄的感伤情绪。在这种年龄段之中,很少有人像本多那般沉静、蕴藉而富于理智,清显被他的这种性格吸引住了。

尽管如此,本多和清显无论在外表还是气质上,也并非十分相似。

本多的相貌较之他的年龄显得老成些,五官很平常,看起来有些装模作样。他虽然对法律学感兴趣,但平时只把敏锐的、一针见血的观察能力藏在心里,不肯轻易示人。而且,从表面上看,他没有丝毫官能上的魅力,然而给人的感觉是:他的内心深处正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似乎可以听到木柴毕毕剥剥爆出火花的声响。每当本多略显峻厉地眯细着近视的双眼、蹙起眉头、平时紧闭的嘴唇微微开启的时候,从这种表情里就能窥知他的内心。

抑或清显和本多本是同根生的植物,各自长出了完全不同的花和叶。清显毫无防备地暴露着自己的资质,一副易于受伤的裸体含蕴着尚未足以左右本人行动动机的官能,宛若一只沐浴着初春雨水的小狗,眼睛和鼻子都沾满淋漓的水滴。同他向反,本多打从人生的第一步起,就觉察到世情险恶,他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将身子团缩于屋檐下,以便躲避过分明亮的雨水。

但是,他们两个的确又是世上最亲密的朋友。在学校里每天见面还嫌不够,星期天总是整日呆在一方的家里。不用说,清显的家宽大、轩敞,是个理想的消闲场所,本多来的次数自然多一些。

大正元年十月,一个红叶初染的星期日,本多到清显的屋子来玩,提议要去湖里划船。

往年,这时正是前来观赏红叶的客人渐渐增多的季节。今年夏天由于国丧,松枝家有意节制豪奢的交际,所以庭园里总显得空落落的。

“那只小船可以乘坐三个人,我们坐上去,可以教饭沼划桨。”

“有什么必要请别人代劳呢?我可以划呀。”

本多说着,随之想起那个眼神悒郁、紧绷着面孔的青年来,刚才饭沼不顾从不要人引路的本多,执拗地郑重其事地陪伴着,从大门口一直走到这座房子。

“本多,你很讨厌他吧?”

清显含着微笑说。

“谈不上什么讨厌,只是总也摸不透他的脾性。”

“那小子在这里呆了六年了,对我来说,他的存在就像一团空气。我觉得,他和我也不是情投意合。不过,他对我富有献身精神,忠心耿耿,勤勉用功,老实可靠。”

清显的屋子位于主楼附近一座楼房的二楼之上。本来是和式房间,铺上地毯和西洋家具,就变成洋式了。本多坐在凸窗一侧,扭过身子,眺望红叶山、湖水和湖里的小岛。午后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湖水,小船就停泊在眼下的小水湾里。

本多又回头窥视一下朋友有些倦怠的风情。清显无论做什么都不抢在头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正因为如此,才会勾起不绝的兴致。故而,万事都由本多首倡,然后他再拖着清显共同行动。

“看到小船了吗?”

清显问。

“嗯,看到了。”

本多怪讶地转过头来……

当时,清显想说些什么呢?

倘若硬要加以说明,那么他或许会说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清显早已感到自己是有毒的小小棘刺,扎进了家庭这根粗壮的指头。论起这个,也是因为他学会优雅的缘故。五十年前,一个朴素、刚健、贫穷地方上的武士之家,在很短时期内就壮大起来,随着清显的成长,开始给这个家族悄悄带来一些优雅。但是,他的家庭和本能地对优雅具有免疫能力的公卿贵胄之家不同,清显很快感到将要迅速开始没落的征兆,就像蚂蚁预知洪水一样。

他是一根优雅的棘刺。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颗忌讳粗杂、喜欢洗练的心,实际是徒劳的,犹如一株无根水草。他想蛀蚀,却蛀蚀不了,他想侵犯,也侵犯不得。这位美少年认为,他的毒刺对于全家来说固然有毒,但全然是无益之毒,这种无益可以说就是自己出生的意义。

他感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一种精妙的毒素,是同十八岁的倨傲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决心毕生不玷污自己美丽、白净的双手,不让它磨出一个水泡来。他像一面旗帜,只为风而生存。对于自己来说,惟一的真实就是单单为着一种“感情”而活着,这种“感情”漫无边际、毫无意义、死而复生、时衰时荣、既无方向、又无归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