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晶(1984—1987)(第2/7页)

前些年,我的内心更有安全感;现在,我时常会注意到傍晚照进过道的昏暗日光,以及树木在黄昏时投射在地上的魅影。每当这时,我总是不由得心头一紧。无论是我所生活的地球在宇宙中高速运转这一事实,还是挥之不去的“人终有一死”的念头,都足以引起我的恐慌。恐惧就像一条撕开的裂缝在我心中蔓延。我变得害怕黑夜,害怕死亡,也害怕永恒。这种想法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世界。我越是想着这一切,就越跟那些无忧无虑的同学疏远。我形单影只,直到遇见阿尔瓦。

刚来这儿的时候,我在课上开了个玩笑。在从前的班上,我是插科打诨的好手。但这次,还没等包袱抖出来,我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我曾经的自信荡然无存。最后,没有一个人被我逗笑。从此以后,我在班上的角色便被定了型。我是那个新来的古怪男孩,不修边幅,经常紧张到说错话,比如把“免费”说成“费免”。为了不成为全班的笑柄,我变得寡言少语,孤零零地坐在最后一排。直到几个星期后,一个女孩坐到了我身边。

阿尔瓦有一头金红色的秀发,戴一副角框眼镜。她一眼看上去就是个美丽却胆小的乡村女孩,只会用各色彩笔把板书抄在笔记本上。但她也有特殊之处。有那么几天,她似乎有意要避开其他人。这时候,她会闷闷不乐地望向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坐到我边上,我们也没说过话。她的女伴们看到我们,总忍不住咯咯发笑。两个星期后,我又是独自一人了。她突然离开了,就像她突然出现时一样。

从此以后,我经常在课上观察她。当她被叫到讲台上回答问题时,我注意到她不安地把双手背到身后。我听着她甜美的嗓音,盯着她的红头发、眼镜、雪白的肌肤和美丽苍白的脸庞,但我最喜欢的是她那颗微微凸起的门牙。为了不让大家看见它,阿尔瓦说话的时候不敢张口,笑的时候也总是伸手捂住嘴。但有几次,她微笑的时候没太注意,还是露出了那颗歪门牙,而那正是我的最爱。我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隔着几排座位观察她,好不容易等到她回头,我又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心里其实乐开了花。

但几个月后出了一次意外。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最后一节课,全班一起看电影,一部根据埃利希·克斯特纳[11]的小说改编的片子。电影放到一半,阿尔瓦哭了。她蜷缩在座位上,肩膀颤抖着,最后还是没忍住哭出了声。这下,其他同学也注意到了。老师连忙暂停了视频——当时电影正放到一个夏令营中的场景——走到她身旁。她俩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匆忙瞥了一眼阿尔瓦通红的脸。全班同学应该都吃了一惊,但几乎没有人说什么闲话,只有一个人说,阿尔瓦的爸爸从来不参加家长会,也很少露面,她哭可能跟这个有关。这番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但我从没跟她说起过。此后,她的痛苦就像从前一样被她小心地埋藏在心里。

几天后,我在放学后独自朝宿舍走去。

“尤勒斯,等等我!”阿尔瓦拉住我的衬衫不放,直到我转过身。她陪我走到了寄宿学校的门口。

“你一会儿做什么?”她问我的时候,我们俩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大门口。她说话总是细声细语,只有凑近了才能听清。虽然她是住在家里的走读生,但她似乎不太愿意回家。

我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想了想说:“不知道……可能听音乐吧。”

她红着脸不敢看我。

“你要一起听吗?”我问。她点了点头。

我的室友都不在房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继承了母亲的唱片机和她收藏的唱片,有近一百张马文·盖伊、艾萨·凯特、佛利伍·麦克合唱团和约翰·克特兰等人的专辑。

我把尼克·德雷克[12]的《粉月》放进了唱片机,这是母亲最爱的专辑之一。从前我对音乐不怎么感冒,但现在,每当唱针被放到黑胶唱片上时,我总能度过一段欢乐的时光。

阿尔瓦听得很认真,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很好听。”她说。说来也怪,她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我的书桌上。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一声不响地读了起来,好像我的房间是她家一样。见她在我身边感觉这么自在,我也很开心。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将房间映成了白兰地的颜色。

“你在读什么啊?”过了一会儿,我问,“好看吗?”

“嗯。”阿尔瓦点了点头,给我看书名:哈珀·李的《杀死一只知更鸟》。她跟我一样,那年都是十一岁。我注意到她又沉浸在了书里,两眼顺着文字的方向左右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