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恨罪犯(第6/7页)

“你这是在吓唬我。不过我想到这一点了。这说明你精神还不错。”

“我们的确可以想办法把我送到医院去。那儿大约有十六到二十个床位。病房宽敞通风,光秃秃的,不过也没人指望监狱里会有什么内部装修。如果我们每天都偷偷塞给看守三四十卢比,那我在监狱里就可以享清福了。我会有一张带床垫的铁床,比睡在地毯上强多了,而且一日三餐会直接从厨房送过来。早中晚饭都在床上吃,就像在宾馆里一样。”

“那真生病的人怎么办?”

“他们待在属于他们的地方,就在囚室里。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她十分严肃地说:“如果我给看守钱,你会去医院吗?”

“我会。我厌倦了待在囚室里。我还想找些书读。那些人可以没完没了地讨论列宁和毛泽东。但是在公共囚室里他们只给你读宗教书籍。”

“等到释放的时候,你脑子都退化了。”

“我想你说得没错。我脑子里储备的东西就要耗尽了。有一次在非洲,我约了一个人在海滨小城见面,大概是在咖啡馆里。由于种种原因,我迟到了很久,有一个多小时吧。但我赶到的时候,那人还在那儿,平静地等着。他是个葡萄牙人。我觉得很抱歉。他说:‘没关系。我的头脑储备丰富。’我觉得这话说得真好。或许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但我把这当作我的理想。自那之后,每次我在医生的候诊室里,或在医院的门诊部,我从不去翻那些破烂肮脏的杂志消磨时间,而是仔细检点我那储备丰富的头脑。我在囚室里也经常这样做。但现在我的头脑要让我失望了。储备快要耗尽了。我回忆了我们的双亲和我的童年。真的有许多回忆。我回忆了伦敦,回忆了非洲,回忆了柏林。非常重要。我回忆了参加革命的那些年。假如我有宗教信仰,我就会说我是在修复自己的精神生活。我一一回想了曾经睡过的床。”

萨洛姬妮探监之后的两个星期,他被转到医院病房。他收到她送来的书籍,重新开始读书。每本书都令他赞叹。每本书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每一位作家似乎都是天才。很久以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感觉,那时他过着一种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努力地写小说,有时会笔尖滞涩,思路壅塞。那个时候,他经常深陷在故事中不能自拔。他惊讶于居然有人有勇气写下句子。他甚至会凝视着阿司匹林或者止咳糖浆的瓶子,惊叹居然有人如此自信,写下了那些药品说明和注意事项。就这样,现在,任何人只要能把文字组织起来,他就会对他心生敬意,读到的任何文字都能让他心潮澎湃。这种体验真是令人激动,他甚至认为,单为了这个,为了这种高度的智性愉悦、这种生活中某种原先知之甚少的东西豁然开朗的感受,蹲监狱也值了。

他搬到医院病房五个多月后,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监狱长正在做例行巡视。威利觉得监狱长扫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想到自己住医院病房的日子怕是快到头了。果不其然,那天晚些时候,监狱长的一条命令经过层层转述,传到了他耳中。

第二天,威利来到监狱长那间墙上镶着暗褐色木板、通气口铁栅栏上饰有钻石图案的办公室里。

监狱长说道:“我看你是腿脚有伤。”

威利做了个手势,请求原谅。

“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叫你过来。我向你解释过,你在监狱里可以享受特殊待遇,任何时候你都可以使用这一特权。我们遵循英国时期的政策。你在投降的时候,曾经保证你没有犯下任何第三〇二条规定的十恶不赦的罪行。这是投降条件的一部分。你们所有人都做过保证。于是我们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我们有几百甚至几千人被你们的组织杀了,但我们却找不到一个做过这种事的人。你们所有人的供词都说动手的、扣扳机的另有其人。假如现在监狱里有人希望翻供,愿意指名道姓地说出来哪些人确定杀过人。”

威利问:“有这样的人吗?”

监狱长说:“也许吧。监狱里每个人都在战斗。我告诉过你的。”

他在监狱长办公室的时候,还十分清醒。但后来,当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脑海中起了阴霾,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暗。仿佛有冰冷的液体在他体内流淌,仿佛真有什么疾病,令他一阵阵发冷。然而头脑中尚有冷静沉着的部分,使他可以继续思考,好像他正在将一些东西清理归档,以备将来之用:“干得漂亮。假如你不得不出卖或者毁掉某人,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没有人会想得到,不会留下证据。”

一个头戴无边白帽的犯人从监狱厨房为他送来晚饭。一如既往,一个塑料碗里盛着小扁豆汤,稠稠的,大概是加了面粉——要喝了才知道。还有六片薄面包,很快就冷了、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