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树林深处(第2/8页)

他的眼睛小小的,眼神严厉而疯狂。说话时,瘦长的手指一直在摸枪。说完,他突然变了姿势,猛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罗摩占陀罗和爱因斯坦一样,也属于上层种姓,也许还是最高的种姓。这种人正在外面的世界经受磨难;自独立以来,民粹政府对他们设置种种障碍;他们中的很多人因为害怕待在国内会坐吃山空,纷纷移民到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和英国。罗摩占陀罗和爱因斯坦则走了另一条路。他们参加了革命运动,投向了迫害他们的那些人。而威利,因为他本身的复杂背景——父亲属于上层种姓,温和,消极,倾向于禁欲主义,总认为凡事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母亲则更激进,阶级地位低得多,渴望掌握整个世界——很了解这些人。

他想:“我以为我已经将这一切都抛到身后了。但现在它们又来了,和原来一样,向我扑过来。我已经周游了世界,它们却还在这里。”

不必在树林里夜行军了,这让威利松了口气。防区会议就在他们这个村子召开。第二天,与会者都集中到了这里,没有像在城里开会时那样乔装改扮,大家都是穿着军装来的;而且为了显示同甘共苦的精神,大家吃的是粗陋的农家饭菜,辣椒扁豆和小米扁面包。

爱因斯坦来了。威利一直害怕再见到他,不过现在,见过了罗摩占陀罗,他已经决定不再对爱因斯坦眼神中的恶意耿耿于怀了,甚至还认为爱因斯坦的眼神已经温和多了。

柚树林营地的长官也来了,之前威利和博杰·纳拉亚正是奉他之命去皮匠街的。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甚至颇有魅力,举止优雅,谈吐轻柔,语调抑扬顿挫,像在念台词。威利曾想象过他身穿双排扣灰西装的样子,猜测他在外面的世界是一位大学教师或公务员。威利不知道这样一位完人究竟为什么要跑来参加游击队,在丛林里过这种苦日子,某种直觉告诉他,此君因为妻子的不忠而备受折磨。威利后来想:“这可不是我的杜撰。我这么看是因为他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我这么看。是他自己把这信息传给了我。”现在,两年后再次遇到此人,威利仍然能在他眼中看到淡淡的痛苦,他坚持原先的猜测,半开玩笑地想:“可怜的家伙。竟然有那么一个可怕的老婆。”于是就一直这么看他了。

会议在罗摩占陀罗的屋子里召开。大约十点钟开始,这种防区会议历来如此。屋里点着一盏气灯。一开始,气灯发出轰鸣声,光芒耀眼;渐渐地,那声音变作低沉的嗡嗡声,光线也越来越暗淡。泥地上铺着棕色麻袋布,上面堆着棉布被单和毯子,散放着些枕头和靠垫。

公务员,也就是那位柚树林营地的长官,通报了情况。很糟。很多人牺牲了,远远不止铁路居民区那些人。那些不过是一个分队的一部分人马,此外还有三个分队被警方悉数消灭了。一年多来积聚起来的武器损失殆尽。这一下就是好几十万卢比,而且一直没能拿出对策来。

长官说:“在战争中,我们不得不接受牺牲。但是这样的牺牲太惨痛了,我们必须重新考虑战略方针。原来我们计划把战争推向解放区边缘的小城市,现在看来必须放弃这个想法。在现阶段这过于雄心勃勃了。应该说,在战争期间,雄心有时候是会得到回报的。当然,我们还会在那些小城市之类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的事业。但那是在将来。”

爱因斯坦说:“这一切全都是坎达帕里的思想流毒造成的。说什么通过人民组织人民,多动听啊,甚至让国外的人听了都要喝彩。但是我们这些了解现实情况的人知道,农民必须经过严格的训练才能成为革命的步兵。你难免得对他们动点儿粗。”

一个皮肤黝黑的人说:“你怎么这么说?你自己不也是农民出身吗?”

爱因斯坦说:“正因为我的农民出身,我才这么说。我从来不隐瞒自己的出身。农民根本就没有什么美好的一面。那是坎达帕里的思想。他出身于上等种姓,尽管他隐瞒了自己的种姓后缀。他错了,这场运动可不是什么仁爱的运动。革命不可能是什么仁爱的运动。你们要是问我,我会告诉你们:农民应该被关在猪圈里。”

另外一个人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这太过分了。希夫达斯那样的人就是忠心耿耿为革命服务的。”

爱因斯坦说道:“希夫达斯之所以忠实,是因为他需要我们。他就是想让村里人看到我们和他有多亲近。他利用我们的友情恐吓村民。这个希夫达斯,又黑又瘦,还把卧室让给我们,大谈革命和土地改革。但实际上他就是个骗子,是个恶棍。大地主和封建官僚已经逃走了。村子里既没有警察也没有检查员,希夫达斯每年都要把别人家的庄稼割去好多亩,还把别人家的田地占去好多亩耕种。村里人要不是觉得我们站在他一边,早就把他给杀了。一旦希夫达斯认为出卖我们对他更有利,他就会马上把我们出卖给警方。革命者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头脑清醒,必须想到他很可能不幸与人渣共事。假如指挥官博杰·纳拉亚没有被我们的非洲朋友引上歧途,我们就不会有眼下这灾难,要跑到这里来商量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