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伦敦(第6/8页)

我被领到前排的一把扶手椅上就坐。老皮埃罗坐在我身旁,他正和左边的一位表兄交谈。人们焦急地等待着,房间里几乎一片寂静。突然从某个角落传来孩子们的焦躁的嘀咕声。我想这个时候最好就当没听见。就在这等待中,我可以说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几秒钟。趁这当儿,我环视一下四周,这时我才注意到藏书室所有的书和架子都不见了。难怪这房间比我记忆中的大多了。惟一的读物就是壁炉旁架子里的乡村杂志。在一阵“嘘”声和椅子的摩擦声中,一位肩披黑斗篷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他脸色苍白,长着雀斑,头发呈深棕色——决不会错,他是昆西传人。我估摸他大约九岁或十岁,身体单薄,头显得特大,看上去纤弱缥缈。可他环视整个房间时,显得信心十足。最后他抬起精灵般的下巴,憋足气势,用清脆、高亢的童音放声朗诵。我以为他要表演魔术呢,可谁知传入我耳畔的故事却有神奇的格调。

这是一个关于率性的阿拉贝拉的故事,

她与一位外来的小伙子出走私奔。

未经同意就擅自离家去了伊斯特本,

贫病交加,她口袋里只剩下最后的六便士。

看到自己的长女如此潦倒终生,

她父母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愤。

转瞬间她站在了我的前方,那是个好管闲事、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小姑娘,而且她也没有死。当朗诵到“擅自离家”时,人们会意地吃吃窃笑,而我那脆弱的心微微地一颤——这是多么的虚夸,简直是啼笑皆非!男孩用清晰而又扣人心弦的声音背诵着台词,他的咬文吐字中略带一丝不和谐的声韵——我们这一代人称之为伦敦土腔,尽管如今我不知道“t”这一喉音有何意义。我知道他朗诵的是我写的台词,可我几乎已把它们遗忘了。因为此时那么多的问题涌入我的脑海,那么多的情感在心中汹涌,我很难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他们是在哪里找到剧本的呢?这一非凡的自信难道是不同时代的一种征兆?我看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皮埃罗,他掏出手帕在轻轻地擦着眼睛。我认为这不仅仅让他感到曾祖父般的骄傲。我还怀疑这可能全是他的主意。故事开场白自然而然地向高潮推进。

那位幸运的姑娘迎来甜美的一天,

她嫁给了风度翩翩的王子,但且听,

坠入爱河前,必须三思而后行,

因为阿拉贝拉差一点悔之已晚。

我们噼里啪啦地热烈鼓掌,甚至还传出几声俗不可耐的口哨声。那本词典,那本《牛津简明辞典》上哪儿去了?在苏格兰西北部吗?我得要回来。男孩鞠了一躬,后退了几步,与另外四个孩子一起走上前,我没察觉到他们,此刻他们正在舞台的侧面等候。

就这样,《阿拉贝拉的磨难》拉开了序幕,她与焦急而悲伤的父母道别。我马上认出女主角是利昂的曾孙女克罗怡扮演的。她厚重的低音和她母亲的西班牙血统让她看上去多么可爱而又庄重啊!我记得去参加过她的第一个生日宴会,那仿佛就在一个月前。我凝望着女主角,她在遭邪恶的伯爵抛弃后一下子就陷入了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境地。这位伯爵就是刚才肩披黑斗篷的报幕员。不到十分钟,演出就结束了。在记忆中,用一个孩子的理解,这场演出似乎总有莎士比亚戏剧那么长。我已经彻底忘了婚礼后阿拉贝拉和医生王子手挽着手,跨步向前,齐声向观众道出最后的对句。

我们磨难过后,爱情开始滋生。

再见了,亲爱的朋友,我们扬帆在黄昏中!

我认为不太完美,但整个房间的人——除了我、利昂和皮埃罗之外——起身鼓掌,直至幕谢。这些孩子多么训练有素。他们手拉着手,并排站立,在克罗怡的暗示下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再走向前去,又一次鞠躬。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没有人发现可怜的皮埃罗双手捂住脸已不能自已。他是否触景生情,想起父母离婚后那段孤独而又可怕的时光了呢?想当初,那天晚上,在藏书室里,他们,这对双胞胎,多么想演这出戏啊。六十四年后的今天,这出戏终于上演了,而他的兄弟却早已作古了。

他们把我从舒服的椅子上扶起来,我略表谢意。房间后面,一位婴儿啼哭了起来,这使我追忆起了1935年。在那年炎热的夏天,表弟表姐从北方南下。我转身面对演员。我说即使我们当初把这部戏搬上了舞台,我们的演出也根本无法与他们的相匹敌。皮埃罗连连点头。我解释说,那时排练半途而废,全都是我的错,因为我中途改变了主意,立志要成为一名小说家。人们开怀大笑,掌声更加热烈。查尔斯趁势宣布,晚宴开始。就这样,愉快的夜晚粉墨登场——晚餐很热闹,我也破天荒喝了点酒,人们互赠礼品,小孩子们睡觉去了,大哥哥、大姐姐们则去看电视了。然后,我们边喝咖啡边聊天,大伙儿呵呵地直笑。将近十点时,我开始想我楼上那间妙不可言的房间。这倒不是因为我累了,而是因为我已厌倦了在稠人广众之间成为众人注意的焦点,尽管他们对我深怀善意。最后大家互致晚安,相互道别,半个小时又这样过去了。随后,查尔斯和他妻子安妮护送我到了我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