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律风(第6/12页)

电话那头愣一愣,说,那你找谁。

我说,我找093号话务员姐姐。

女人干笑了一下,好像对远处喊,阿琼,有个情弟弟要找你。接线。

电话传来音乐的声音,很好听。然后我听见有人轻轻地“喂”了一声。

我说,姐,我知道你叫阿琼。俺叫丁小满。就是你们热线的那个“满”。

我听到她发出很小的笑声,说,我没有问你叫什么。

我说,因为俺是“小满”那天生的。村里的陈老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她说,哦,你是昨天打电话来的小弟吧。昨天电话断了。

我有些高兴,想她还记得我。就说,是啊。

她说,你的名字不错,俗中带雅。你这个陈老师,是个有学问的人。

我说,陈老师是俺村里最有学问的老师,可是……命也苦。

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我说,俺村里对陈老师不好。我听俺娘说,陈老师老早就到俺村来了。俺村来了好多城里人,那时候叫个知青下放,是毛主席叫他们来了。叫他们在俺村里扎根。后来,陈老师就和大秀她妈结婚了。再后来,其他知青都回城去了。陈老师没有走,大秀妈让他走,他也不走。俺村里的孩子,都是陈老师教出来的。俺是,俺妹也是。俺妹今年要初中毕业了,书念得好。陈老师说,考好了就去县里念高中去。俺家就算有个女秀才了。可是,陈老师在小学校,到现在还是个民办教师。俺娘说,民办低人一等。村长家的小五是陈老师的学生,初中毕业回来教书,现在都是正式教师了,吃公粮的。陈老师还是个民办。

我突然有些说不下去,说这些给琼姐听,心里一阵难受。俺出来的时候,听村里人说,陈老师得了不能治的病,叫肝癌。我去小学校看他,说是已经给送到县医院去了。村里人都说,陈老师是累的。我就想起小时候上学,村里的河水没膝盖深。陈老师守在村口﹐把俺们一个一个背过河去。俺学上不下去第三年﹐俺家也没钱供俺妹了。也是陈老师给俺妹垫了学费,读完了小学。

这时候,我听见阿琼说,很多有本事的人,命都不大好。我们广东有个康有为,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就是太有本事,后来连家都回不了。

我说,他也是出来打工的吗?

阿琼笑了,说,不是,他是个革命家。他具体做过些什么,我也不清楚。这些都是读书时候,历史老师说的,早忘了。我们广东,出了不少革命家。孙中山你知道吗?也是我们广东人。

我脸上有些发烧,因为她说的这些人名字,我都不知道。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

我就说,姐,你们家乡真好,都是出名的人。

阿琼说,我们广东出名人﹐我自己家乡倒也没出什么人。要说顺德有名的,一个是电饭煲,三角牌,全国驰名。你看武打片么,就是那个演陈真的梁小龙做广告的。还有一个是老姑婆。就是一世不结婚的女人。这个叫“自梳”,有历史,几百年了。

我心想,在俺村里,女子上了十五,媒人不上门,爹妈都急得团团转了。哪还有说敢不结婚的人呢。这两年婚姻法普及了,姑娘们当娘的日子,才缓了一缓。

我说,姐,当真不结婚么?没人管?

阿琼想一想,说,管不了吧。女人自食其力﹐有了钱,谁也管不了。我们那的自梳女,犀利的孤身一人就下南洋去了,比男人豪气。我来这儿前两年,我们镇上来了一群外国人,做什么研究课题,还去采访我们镇上的七姥。说我们顺德,是亚洲的女性主义萌发地。

我不知道啥是女性主义,但想一想,心里不是个滋味,就说,女人没个婆家,老了都没有个靠。很可怜。

那边咯咯咯地笑起来。笑过了,声音却有点冷: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头脑还这么封建。我就不想结婚,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人不是都活个自己吗?男人要是都靠得住,我们还要吃这碗饭做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觉出她有些不高兴了。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但就是说不出话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说,小朋友,你该睡觉了。我们有业务规定,我们不能挂客人的电话。你挂吧。

我放下了电话。

我没有想到,他会跟我说起这个。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七姥跟我们说过,按旧俗,自梳女不能在娘家百年归老。有些自梳女名义上嫁给一个早已死去的男人,叫作“嫁鬼”或“嫁神主”,身后事才可以在男家办理,由男家后人拜祭。有些名义上嫁给一个男人,一世不与丈夫接近,宁愿给钱替丈夫“纳妾”。死后灵牌放在夫家,不致“孤魂无主”,这叫“守清白”。

我们镇沙头鹤岭有座冰玉堂,“文革”时候给毁过一次。后来重新修了,我上去看过。摆得密密麻麻的都是自梳女的灵位,有些上面还镶着照片。不知道为什么,看这些照片,都有些苦相。眼神也是清寡的,或许因为长久没有为男人动过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