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书(第3/5页)

这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人。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她已换了齐身的睡袍﹐仍披了宽大的羊毛披肩。大概是太温暖的缘故。两腮泛起了一抹红晕。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美人。

你醒了。她说。

这是在哪里?我问。

我的家。她认真地用手指插进了头发﹐疏通了打结的发梢﹐然后说﹐你醉得很厉害。

我说﹐谢谢。

她回过身﹐仿佛自言自语,我想你应该饿了,我去拿些吃的。

这时候,她的睡袍波动了一下,空气中弥漫起熟识的气息﹐迅速融进了这房间的陈旧里去。

她端来一些曲奇饼﹐上面点缀着新鲜的蓝莓。还有余温﹐应该出炉不太久。味道不错。香味间有一种奇异的涩﹐刺激了味蕾。

放了一些大麻。这对宿醉的人有好处。她说。

为了表示领受她的好意﹐我大口地吃下去。苦涩成为某种牵引﹐让我的胃口骤然好起来。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形成漂浮的错觉﹐不得不承认﹐这是十分美好的体验。然而﹐渐渐地﹐口腔间有了郁燥感。灼热难耐﹐呼吸似乎也无法保持平缓。身体的一部分﹐好像要在这温暖的房间里﹐突围而出。

我艰难地对面前的人伸出了手﹐好像在水中寻找救援的人。

我在昏暗的阳光里﹐再一次醒来。首先闻到的﹐是灰尘的味道。头剧烈地痛。这味道是来自身上盖着的羊毛毯﹐同时这毯子与我的身体发生轻微的摩擦。我才发现自己不着一缕。

我艰难地用胳膊肘支撑了一下﹐想要坐起来﹐身下的床过度松软。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窗台上的照片,镶在镀银的相框里。

照片上是一对男女,都生着黑色的茂盛的头发。男的穿着军装,面目严肃成熟。年轻女人在微笑,齐眉的刘海。虽然已泛黄模糊,我还是辨认出了这张脸孔。

照片是有年头的,很快我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在右下角,有极小的钢笔字,写着一九六六年七月。

一杯热牛奶摆到我面前。

这是你的母亲,是吗?我将照片搁回了窗台上,很小心地。

有手指轻柔地抚在我赤裸的肩膀上。

不,这是我。

我感到肩膀抖动了一下,没有勇气抬起头。

她坐下来,捧起我的脸。我没有选择地直视她。

少女的脸庞,在晨光里是瓷白的洁净颜色。“圣诞快乐。”她说。

这张脸下面,我看到了一节枯干的颈项。褶皱的皮肤下,是微微发青的血管。

我的余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有浅浅的老人斑。

我听到的声音,柔弱而清晰。

是的,这是我结婚那年的照片。我二十岁,里昂二十七。第二年冬天,他参加了越战,三个月后在战场上失踪。我们再没有见到。

她撩起披肩的一角,在相框上擦了擦。然后掰开了相框背后的锡钉,取出一只压扁的硬纸壳,金色的香水包装盒。

我还是收到他的最后一份圣诞礼物,从香港寄来。他并不很懂香水,不是么?不过我也已经用了四十多年了。

她缓缓走到壁炉前,打开一只玻璃柜。虽然有她身体的遮挡﹐我还是看见整齐摆放的一排方正的瓶子。大都是空的。琥珀色的螺旋桨标识﹐镌着“Vol de Nuit”。她拿出其中一支,向空中喷洒了一下。

鼻腔里充溢着气味,新鲜、前所未有地浓烈。

这是我可以做的,我的积蓄,还够保持他临走时候的模样。她摸摸自己光洁而缺乏生动的脸,手指神经质地弹动了一下。忧愁地笑了。

我穿好衣服,沉默地离开。外面并没有很多新年的气氛。荷里活道上的唐楼面目相似。我回过头,刚刚走出的是哪一幢,已经不记得了。

好的,让我回一下神。是的,没所谓。你随意好了。

Chapter 3 郭羡渔

这里不错。是﹐音乐也好。Beatles(甲壳虫乐队)……没关系﹐我就是觉得这样很好。

EMI出过一张纪念专辑﹐就叫《黄色潜水艇》(Yellow Submarine)。嗯﹐Mario Kiyo﹐好像是唱Hey,Jude。对﹐还有崔健。

列侬也死了这么多年了。列侬死了﹐是可以接受的事实﹐就像可以接受麦卡特尼去做爱心大使。

谢谢。茶不错。我有那张列侬拈花一笑的明信片。发行量很少﹐真的﹐现在应该叫限量版。昏黄的调子﹐一枝玫瑰﹐列侬笑了。“拈花一笑”是个主题﹐嗯。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发现的﹐你看﹐Elton John也拈过﹐Bob Dylan也拈过。王尔德也拈过﹐不过他拈的是一枝很大个的向日葵﹐王尔德大约总是不流俗的。

你问我么﹐我也不知道。可能会是一种蕨类植物罢﹐花小一些没有关系﹐但叶子要大些。对﹐这样就比较好﹐最好叶片也厚实些﹐拈着心里会比较踏实。我不知道﹐可能会产在非洲的雨林罢。雨林不产么﹐哦﹐对不起﹐我对这些没太多概念。但是我喜欢雨林。湿漉漉的﹐有段时间是湿漉漉的﹐叫黄梅季节。哦,我家不住在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