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童(第2/10页)

跟阿嫲回家,一路上都在听她骂人。说岛东的地挖得不成样子,被政府征收了,要种什么“有机菜”。阿嫲显然不懂这个新名词,说,也没见那地里有几只鸡。就说“有鸡”,就只懂骗我们这些乡下人。

又说,这岛上的外国人越来越多。自己人都跑到外面去了,成个什么话。

她就这样一路絮叨着。我低着头,没话说。

路过北帝庙,看见门口的空地上,有几个小孩儿在玩。见我们走近了,一哄而散。

我看他们跑远了,眼前出现了一张脸。但已经不清楚了,我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哥哥的脸。

阿嫲推开祖屋的大门,一股凉气扑过来。里头终日不见光,还是黑黢黢的。这房子政府也想收,建什么度假村。阿嫲要和他们拼老命。

其实这屋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大伯全家也搬走了,搬到元朗的新屋苑去了。西铁通了,到哪也方便。

阿嫲又顿一顿拐杖。我吓了一跳,听到她恶狠狠地说:

阿德,你在外面我不管。可嫲嫲下去卖咸鸭蛋[1]。你要回来给嫲嫲收尸的,听到没?

我愣一下,点点头。

这间屋子,是我长大的地方。那时候似乎很热闹。还养了两条狗。老的那条叫喜宝,也在前年死掉了。听阿嫲说,死得很突然。中午的时候,吃了一碗虾干粥,还到街上去溜达。走到街市的时候,一头栽倒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喜宝很仁义,总是守着我。远远地望,我和同村的小孩子打架了,它就扑过来。

沿着楼梯走上去,楼梯发出吱呀的声音,颤巍巍的,好像就要断裂开来。有一天,哥哥被阿爷蹬了一脚,就是从这楼梯上滚了下来,一直滚到地上。哥哥在地上挣扎一下,站起来。看见我,笑一笑,摸摸我的头,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我听着阿爷在楼上喊,不肖子,不肖子。

楼上好大的尘味。也久没人上来过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打开灯,看见一只老鼠从脚边跑过去。墙角里蓝颜色的簿子,被咬得还剩下一半。我捡起来,原来是我小学时候的功课簿。底下还批了一行字,“志如鸿鹄”什么的。

我心里好笑,小孩子懂得这是什么。

晚上我就在这阁楼上打了个地铺。夜里很静,静得睡不着。大概我在油麻地乱糟糟的环境里惯了。

都传说这岛上有很多鬼。长这么大我也没见过一个。

倒是阿嫲,平白地半夜说起梦话来。断断续续地从楼下传上来,有些瘆人。

第二天是岛上的太平清醮。一大早村长跑过来,让我帮忙去拍照。十几年了,还都是老样子。热热闹闹,多了很多游客,大都是来看“飘色”[2]的。小孩子们照例穿红着绿,由大人们抬着,环岛巡游。脸上笑,其实是个辛苦差事。大热的天。五岁那年我扮过赵子龙,硬生生尿在了裤子里,说起来也丢人。好在现在的小孩子都有纸尿裤了。我就跟着走了一遭。如今扮的,也没大不同,多还是历史人物﹐戏文里来的。可竟也与时俱进,“乒乓孖宝”不说,竟还有两位阿太──叶刘淑仪与陈方安生。一个雀斑脸的小姑娘扮作“阿姐”汪明荃,最近风生水起,大概是因为做了香港两会代表的缘故。

大街上打招呼的,都是老街坊。说起来都是看我长大的。八筒叔似乎比以往更老,背已经有些驼。本来就是老来得子,儿子阿路从小学到中学都和我同班,后来出息了,去了加拿大念预科,就再也没有见到。听说现在已经读到博士了。

黄昏的时候,压轴的“抢包山”。包山现在徒有其表。因为七九年那回包山塌下来,压伤了很多人。大伯就是那年被压伤了脚。原本他爬到了最高处,是要拿冠军的。然后这节目禁了二十多年,在我记忆里几乎没出现过。再恢复了,竹架变成了钢筋,包子也都是塑料的。报名的人要先参加Rockclimbing的训练。我看着一个大只佬兴高采烈地爬到了一半,向底下的人抛了一个飞吻。我按下了快门。这时候,电话响了。

听见一个男人没睡醒的声音。

耳朵旁边锣鼓喧天。对方骂了句粗口,问道,靓仔,快食还是包夜?

我问:什么?

对方停一停问:衰仔,唔好同我玩嘢[3]。问我什么,不是你留言的吗?

我说:我……

他说,叫鸡啊,大佬。

我看了一眼电话号码,是我昨天傍晚打出的电话。

对方有些不耐烦地说,到旺角先打过来喇,黐线。

我在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到了旺角上海街。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依然是那个男人慵懒的声音。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在兰街。

我一路寻过去。在靠近街尾的唐楼跟前,看见一个极小的牌子,“芝兰小舍”。我正愣神,楼道口出现一个扎马尾的瘦小男人,额发漂成了金色。他上下打量我一下,说,生口面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