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第7/12页)
接着是空白的几年。如果我用床伴来为我的人生加上标点,如果这些人可以分为“奥利弗之前”与“奥利弗之后”两类,那么人生所能赐给我的最大礼物,便是将这个分隔标记的时间往前挪了。许多人帮我把人生区分为某人之前与某人之后的段落,许多人带来欢喜和忧伤,许多人迫使我的人生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其他人则没有造成任何不同,因此长期如天平支点隐约出现的奥利弗,最后得到许多后继者。这些人或让他失色,或将他降格为早期的一座里程碑,像是一条不重要的岔路,或是前往冥王星等更远的旅程途中一颗火热的小水星。想不到吧!我可能会说:认识奥利弗的时候,我还没跟某某邂逅呢。但人生少了某某,根本无法想象。
有一年夏天收到他最后一封信之后九年,我在美国接到父母来电。“你一定猜不到谁来我们家住两天。就住在你的旧卧房,而且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我当然早就猜到,却假装猜不出来。“你拒绝说你已经猜到,其实已经透露许多事实。”道别前,父亲窃笑着说,接着父母争论谁该把电话交出来。总算传来他的声音。“艾里奥。”他说。我听见父母和背景中有小孩的声音。没有人会这样唤我的名字。“艾里奥。”我重复,意思是我在听,也为了启动我们过去的游戏,证明我什么都没忘。“我是奥利弗。”他说。他已经忘了。
“他们给我看照片,你没变哪。”他说。他谈起他两个儿子,分别是八岁和六岁,此刻正跟我的母亲在客厅里玩。说我应该见见他的妻子,说他很高兴又回来。你不了解,不会了解。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说,假装以为他是因为场所感到快乐。你无法了解我到这里来有多快乐。因为讯号的关系,他的话断断续续。他把电话交还给母亲,母亲跟我讲话之前,仍亲切地对他说话。“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呢。”她总算对我说。“但愿我跟你们大家在一起。”我回答,为了一个几乎不再想起的人激动不已。时间让我们变得多愁善感。或许,到头来,令我们受苦的是时间。
四年后,经过他所在的大学城,我做了不寻常的事。我决定露面。我坐在他下午授课的讲堂里,下课后,趁他收拾书本,把散置的纸张收回档案夹时,我向他走去。我不会要他猜我是谁,却也不打算让他好过。
有一个学生想问他问题,所以我在旁等候,好不容易那学生总算离开了。“你或许不记得我了。”他略微眯着眼猜想我是谁时,我开口说。他突然变冷淡,仿佛害怕我们是在他不愿想起的地方认识的。他端起踌躇、讥讽、质疑的表情,还有一抹不自在不安的微笑,仿佛预演一场“恐怕你认错人”的戏。接着他停顿了一下。“老天爷—艾里奥!”是我的络腮胡让他困惑,他说。他拥抱我,拍了我毛茸茸的脸几下,仿佛我的年纪甚至比多年前那个夏天还小。他拥抱我的方式,是他走进我的房间,告诉我他快要结婚那一晚所做不出来的。“多少年了?”
“十五年。昨晚我来这儿的路上算的。”接着我补充说:“不是真的啦。我一直都知道。”
“十五年了。看看你!”
他又说:“来喝一杯吧。来我家吃晚餐,今晚。见见我太太我儿子。拜托,拜托,拜托。”
“我很乐意……”
“我得去办公室放东西,然后我们就走。到停车场这段路很漂亮。”
“你不了解。我很乐意。可是我没办法。”
“没办法”不是说我没空拜访他,而是我做不到。
他继续把纸张收进皮制袋子里,一边看着我。
“你一直没有真的原谅我,对不对?”
“原谅?没什么好原谅的。如果有什么,那就是我对一切都很感恩。我只记得好的部分。”
我在电影里听过这种话。那些角色信以为真。
“那是为什么?”他问。
我们离开教室,走进公共餐厅,从那儿看得见东岸秋季漫长慵懒的日落在临近山丘上投射出一道橘色的光。
我要如何对他或对自己解释,为什么尽管分分寸寸的我都渴望去他家、拜访他的家人,却做不到?奥利弗的妻。奥利弗的子。奥利弗的宠物。奥利弗的书房、书桌、书、世界、生活。我期待些什么?一个拥抱,一个握手,一个马马虎虎的“欢迎老兄,幸会”,然后是那句无可避免的“回头再说”?
会见他家人的可能性,让我提高警觉。太真实,太突然,太咄咄逼人了,演练还不够。过去几年来,我一直把他放在永恒的过去,视他为我过去完成式的情人、悬在夜晚暗影里的兽首标本,将他冰存,以回忆和樟脑丸填满他。我偶尔把他拿出来掸掸灰尘,再放回壁炉架上。他不再属于尘世或生活。此时我发现,不只是我们选择的路相距多远,还有即将打击我的失落有多大,无非是这些东西而已。我不介意用抽象词语去思考这些失落的东西,但被正眼盯着瞧却令人心痛。在我们停止想念已经失去、或许可能也从不在乎的事物很久很久以后,怀旧之情仍然令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