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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这模样,瞧她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的确令人震惊!但是震惊之余,他又觉得宽慰。那一双眼睛,那一张嘴,那一股含而不露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一切依然如故。她仍然是他幸福记忆中的那个非凡女子,但是现在像花儿开放了,潜质充分发挥了,黑蛹长出了翅膀。

双方沉默了好一会儿,谁都不言语。她双手紧握,垂在金色皮带扣前面,头低低的。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史密森先生?”

看来地址不是她寄的。她一点不领情。她这句问话和以前有一次她突然来找他时他对她的问话完全相同,只是他忘记了这一点。但是他已经意识到,现在他们的地位奇怪地颠倒过来了。现在他成了哀求者,她还不乐意听呢。

“有人告诉我的律师,说你住在这里。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

“你的律师?”

“你不知道我和弗里曼小姐解除婚约的事吗?”

现在轮到她震惊了。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双眼,想看出个究竟来,最后她把头低下了。看来她真的不知道。他向她逼近一步,低声说: 

“伦敦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找遍了。每个月登一次广告,希望……”

这时他们俩都低头望着两人之间的地面,望着铺在楼梯平台上的漂亮土耳其地毯。他努力保持用正常的声音说话。

“我看出你……”他一时词穷,他的意思是要说她完全变了。

她说,“生活善待了我。”

“那边那位绅士——他不是……”

尽管他没有说出名字,眼睛里还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她还是点头表示回答。

“这幢房子属于……”

他的声调中明显含有责备之意,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他脑子里仍然藏着一些偶然听到的蜚短流长,不是说他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个人,而是说他在楼下看到的那个人的。萨拉没有任何预示径直朝通向楼上的楼梯走去。查尔斯一下愣住了。她略微犹豫地朝下看了他一眼。

“请跟我来。”

他跟着她上了楼。她走进一间面北的房间,底下就是大花园。那是一间艺术家的画室。门边的桌上乱七八糟放着许多画。画架上是一幅刚开始的油画,只有一些基础线条,好像是要画成一个伤心低头的少妇,她的头后有淡淡勾勒出来的枝叶。别的油画靠在墙上。另一面墙上有一排钩,上面挂着五彩缤纷的女服、围巾和披肩。一只大陶罐。几张桌子都放满了东西,有软管颜料、画笔、调色盘等。一件浅浮雕,几尊小雕塑,一只瓮插上宽叶香蒲。似乎很难找到一平方英尺没有摆东西的地方。

萨拉站在一扇窗前,背对着他。

“我给他当文书,是他的助手。”

“你还当他的模特?”

“有时候。”

“我看出来了。”

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出来,或者说他只用眼角看到门边桌上有一幅速写,画的是一个裸女,腰部以上赤裸,双手捧着一只细颈椭圆土罐置于髋部。脸不像是萨拉的,但是因为选取的角度的关系,他也不能肯定就一定不是。

“自从你离开埃克塞特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才住了一年。”

他心里很想问她一些问题,比如他们是怎样相遇的,他们住在一起有什么条件。但是他犹豫不定,随后把帽子、手杖和手套放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此时她的一头秀发尽显风采,几乎垂到腰际。她的个头仿佛比他记忆中的小了,比以前纤弱了。一只鸽子拍打着翅膀停在她面前的窗沿上,受了惊又悄悄飞走了。楼下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底下几个男人走的时候,边走边低声谈话。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房间。他们之间隔着一切。沉默令人难以忍受。

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把她从贫穷中救出来,让她不必在刻薄的人家干刻薄的工作。他可以说是全副武装,做了充分准备,要来杀死恶龙,可是眼前的女子却打破了一切常规,没有锁链,没有哭泣,没有伸手乞求帮助。他倒像是来参加一个正式晚会,一次化装舞会。

“他知道你未婚吗?”

“我冒充寡妇。”

他的下一个问题提得很笨拙,但此时他已丧失了一切谈话技巧。

“我相信他一定是死了老婆?”

“的确死了,但在他的心中她还活着。”

“他尚未再婚吗?”

“他和他的兄弟共住这幢房子。”接着她又说出另一个也住在这里的人的名字。她列举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仿佛是为了暗示查尔斯几乎没有掩饰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但是她补充的那个名字,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任何一个体面的维多利亚时代人极可能听了会非常反感。他的诗歌所引发的巨大恐惧早已由约翰·莫利公开道出,约翰·莫利堪称是一位天生要成为时代发言人的杰出人物。查尔斯还记得他的谴责中最核心的一句话:“属于一群色情狂的好色桂冠诗人”。他就是房子的主人!他不是听说过他吸鸦片吗?如果把领他上楼的姑娘也算进去,查尔斯马上想到,他们在一起淫乱的不止四个人,而是五个人。但是从外表看,萨拉没有任何纵欲的迹象。如果把诗人作为比照,反而可以证明她的清纯。他从门缝里看见的那位著名演讲家兼评论家,虽然他的想法有些夸张,但在当时受到广泛的尊重和崇敬则是毫无疑义的,他到这样一个罪恶的魔窟来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