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3/6页)

波尔坦尼太太关于萨拉小姐也许会写到的、我们比较容易料想到的第二条,将是“她的声音”。如果说女主人对事关仆人利益的世俗问题关心不够的话,她对他们的精神福利倒是关心备至的。礼拜天必须上两次教堂,每天上午要晨祷——唱赞美诗、《圣经》选读、祷告——这一切都由老太太庄严地亲自主持。但是她总是非常恼火,无论她如何横眉竖眼,虎视眈眈,还是不能完全使她的仆人服从和忏悔,而她认为服从和忏悔正是他们的上帝(当然也是她的上帝)要求他们做的。他们的脸部表情往往是对波尔坦尼太太的畏惧及无言的不理解两者兼而有之——更像一群局促不安的羔羊,而不是悔改的罪人。但是萨拉改变了这一切。

她的嗓音确实很美,有节制,十分清晰,但总带有些许忧伤,又往往会带有强烈的感情。但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很真诚。波尔坦尼太太头一次在她那群忘恩负义的仆人们脸上看到了聚精会神的,有时甚至是极为虔诚的表情。

晨祷很好,但还必须进行第二次敬拜上帝的仪式。仆人们获准在厨房里举行晚祷仪式,由目光冷漠、声音低沉的费尔利太太主持。楼上,萨拉专门为波尔坦尼太太一人读《圣经》。在这种气氛更融洽的小型仪式上,萨拉的声音听起来最优美最动人。曾有一两次,她令人难以置信地感动了波尔坦尼太太,那肌肉松垂、不可一世的眼睛里竟然滴下了眼泪。这种效果绝对不是刻意安排的,而是从两个有着深刻分歧的女人之间突然出现的。波尔坦尼太太相信的是一个从不存在的上帝,而萨拉却知道有一个确实存在的上帝。

她不像许多受尊敬的牧师和达官贵人应邀诵读《圣经》时那样,总喜欢用自己的声音制造一种布莱希特式的无意识间离效果(“这是你们的市长在给你们读一段《圣经》”),她的做法恰恰相反:她直接讲述基督的苦难,讲述那个出生在伯利恒的人的故事,仿佛不是在讲过去的历史。有时候,房间里灯光暗淡,她似乎忘记了波尔坦尼太太的存在,仿佛看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就在自己面前。有一天,她读到“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那一段,读着读着,她声音颤抖,读不下去了。波尔坦尼太太转过头来看她,这才发现萨拉的脸上已挂满了晶莹的泪花。那一个瞬间使萨拉后来免去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许因为波尔坦尼太太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姑娘下垂的肩膀,这位老太太的现在备受折磨的灵魂将来有一天还能得救。

我冒险把萨拉描绘成像一个盲从宗教的人。但是她并不信神。正如她看穿了所有的人一样,她也看穿了维多利亚时代教会的各种愚蠢荒唐的行为,看穿了那个时代的教堂沾满污秽的玻璃,也看穿了教会对于《圣经》的狭隘的按字面的解释。她目睹苦难的存在,因此她祈祷苦难早日结束。我不敢说她在我们这个时代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是在一个更早的时代,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个圣人或者皇后。这倒不是因为她一方面有宗教狂热,另一方面有迷人的女性美,而是因为她有一种罕见的两者融合的魅力——理解和激情。这才是她的本质之所在。

还有其他几条被罗列出来:一种令人敬畏的、独特的不让波尔坦尼太太经常心烦的能力,默默承担各种家务而又不越权的做法以及擅长针线活。

波尔坦尼太太生日那一天,萨拉送给她一只椅背套——倒不是因为波尔坦尼太太坐的哪一张椅子需要这样的保护,而是因为在当时,椅子如果不配椅背套,就会显得太穷酸——边缘上还绣了精美的蕨类植物和铃兰。这使波尔坦尼太太非常高兴。也许萨拉真的有点像一个手段老到的红衣主教,每当这位吃人女妖登上她的宝座时,它都会永远不变地悄悄提醒她:她所保护的这个女人有其可原谅的一面。这件小礼品对萨拉所起的保护作用,颇像那只不朽的怪鸟常常对查尔斯所起的作用。

最后,萨拉通过了散发宗教小册子的考验,而在萨拉来马尔巴勒宅邸之前,这是对仆人们最残酷的考验。波尔坦尼太太像维多利亚时代许多孀居独处的富婆一样,非常相信宗教小册子的力量。尽管收到小册子的十个人中未必有一个是识字的,其实有很多人根本不识字;尽管十个识字而且还真看了的人当中未必有一个确实弄懂了可敬的作者们写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但是,萨拉每次带着一批小册子出去散发,波尔坦尼太太就仿佛看到,在天堂的账本上,又有与小册子数量相等的受拯救的灵魂记到了她的名下。同时她还可以看到这位法国中尉的女人当众悔过,这又增添了一份乐趣。莱姆镇上的其他人,或者说较穷苦的人,也都这样看萨拉,不过他们比波尔坦尼太太可能意识到的要善良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