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萨姆和泰格(第5/6页)

在婆婆帝魔法的控制之下,我觉得我对世界越来越把握不住了——一去不复返是多么容易多么宁静呀!——在这片云雾蒙蒙的乌有乡中飘浮,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像是随风飘扬的孢子种子一样——一句话,我处在死亡的危险之中。

在这个阴森森的时空之中,我紧紧抓住不放的是一只银痰盂。那东西也像我本人一样,被婆婆帝的低声耳语转化了,但尽管如此,它仍然使我想到了外面的世界……我紧紧抓住那个甚至在无名的黑暗中也闪闪发光的精工雕琢的银器,总算没有死掉。我虽然从头到脚都失去了知觉,但还是活了下来,救我的也许是我那个珍贵的纪念品的闪光。

不——还不仅仅是痰盂。因为,正如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我们的主角由于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而受到了影响。被禁闭在黑暗中,他身上突然发生了变化。作为一个在子宫(不是他母亲的子宫)生长的胚胎,他不是成长为八月十五日新神话的化身、成为嘀嗒声的孩子吗——他不是成为圣子穆巴拉克吗?在一间窄小的盥洗室里,婴儿的姓名牌子不是给掉换了吗?独个儿藏在洗衣箱里,一个鼻孔里钻进一根睡衣带子,他不是瞥见了黑芒果并且嗅得太厉害,使他上面那根黄瓜变成了一个超常的业余无线电接收机吗?在大夫、护士和麻醉面罩的包围中,他不是向数字屈服,而在上面引流之后,他不是进入了第二阶段,也就是以鼻子著称的智者,而且后来还成为出色的追踪犬吗?在一个荒凉的小茅屋里,被阿由巴·巴罗克的尸体压在下面,他不是理解了公平与不公平的意义吗?那么,陷身于隐身篮子那种神秘的危险之中,使我得以获救的除了痰盂的闪光之外,还有另一种转变,也就是在气味就像坟场那样的脱离躯壳的可怕寂寞之中,我发现了愤怒。

在萨里姆身上有的事情正在淡出,有的事情正在产生。淡出的有,对婴儿特写照和镜框里尼赫鲁来信感到的骄傲;原先自觉自愿地决心信奉算命的所说的历史作用;还有自觉自愿地体谅父母和陌生人的心情,理解到他们所以会名正言顺地瞧不起自己和将自己放逐在外,是因为自己相貌太丑;再不把夹断的手指和像和尚样的秃顶看作是别人可以如此对待他或我的理由充分的借口。我愤愤不平的对象其实是在我向来盲目接受的一切。例如我父母期望我成为伟人以回报他们的投资,像围巾一样的天才,连接模式本身煽动我心中那股熊熊的无名怒火。为什么偏偏是我呢?说是由于出生的预言等等一系列偶然事件,我得为语言骚乱和尼赫鲁之后的人物,为胡椒瓶革命和消灭我全家的炸弹负责,这是为什么呢?我,外号叫作“拖鼻涕”“吸鼻子”“花面孔”“月亮瓣儿”的萨里姆,得为了巴基斯坦军队在达卡没有做的事情受人责备,这是为什么呢?……在总共五亿多人当中,为什么只挑出我来负担历史的包袱呢?

我一开始发现(带有洋葱气味的)不公平,心里那种看不见的怒火就达到了顶点。愤怒使我摆脱隐身术那像迷人的女妖般的诱惑活了下来。愤怒给了我决心,当我在一个星期五清真寺的暗影底下结束我的隐身生涯之后,我决心从此开始,我要选择我自己的未来,不受命运的控制。就在那里,在发出坟场气味的死寂之中,我听到了身为处女的玛丽·佩雷拉多年之前唱的歌:

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 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

今天夜里,当我回忆起我的愤怒时,我的心境完全是平静的。那个寡妇把我的怒气同其他东西一起消耗得一干二净。我记起了在篮子里产生的对无法规避的命运的反抗,甚至让自己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表示理解的冷笑。“孩子,”我宽容地低声对多年之前二十四岁的萨里姆说,“总归是孩子。”在那个寡妇的招待所里,有人一劳永逸地粗鲁地教训我什么是“逃不了的”。这会儿,在活动台灯灯光下,我弓着身子伏在纸上,只想成为现在的我,不想成为其他别的东西。那么我是谁是干什么的呢?我的回答是:我是在我之前发生的所有一切事件的总和,是我所见所为的一切的总和,是别人对我所做的一切的总和。我是所有一切影响我也受到我的影响的人和事。正因为世上有我这个人,有些事情在我身后才会发生,我便是这些事情。在这件事上我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一个“我”,如今六亿多人口中每一个人,都具有这种多重性。我最后再说一遍,要理解我,你必须吞下整个世界。

虽然这会儿,随着我身上的裂缝越来越宽,我内部的一切向外快要流尽——我能够听见并且感觉到身上撕裂时嘎吱嘎吱直响——我越来越瘦,几乎成了半透明状。我剩下得不多了,很快就会完全化为乌有。六亿颗尘土,都像玻璃一样透明,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