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洗衣箱中的事件(第6/10页)

我母亲这种负疚感的真正根源是什么呢?我说真正的,也就是说在鸡眼和瓶中精灵以及忏悔这些现象后面又是什么呢?那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心神不宁,一种连提也不能提的折磨,这不再局限于有关那个地下丈夫的梦境……我母亲已经被电话给迷住了(我父亲也很快会给迷住的)。

在那个夏天的下午,天气热得像是蒸笼,电话常常会响起来。阿赫穆德·西奈在他房里睡觉,把钥匙放在枕头底下,那段脐带藏在他的衣橱里面,在嗡嗡作响的热虫子中突然电话铃声大作,脚上生了鸡眼的母亲一拐一拐地来厅里接电话。瞧,她的脸突然变得红红的,像是干掉的血斑,那是怎么回事呀?……她并不知道有人在偷看,嘴唇像鱼那样一张一翕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是怎么回事呀?……在听了整整五分钟之后,我母亲才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声音像是碎玻璃那样难听,这是为什么呀?她的眼皮上怎么又闪烁着钻石呢?……“铜猴儿”凑在我耳朵上说:“等下一次电话铃响,我们去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五天过后,又是在下午。但今天阿米娜不在家,她到“鸭子”纳西埃那儿去了,电话铃响了起来。“快!快,要不然会把阿爸吵醒的!”“铜猴儿”真像猴子那样眼明手快,在阿赫穆德·西奈打鼾的节奏还没有改变之前就把听筒抓在手里了……“喂,什么?这里是70561,喂?”我们竖起耳朵注意听着,但有那么一会儿听筒里没有声音。接着,就在我们正想要把听筒放回原处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噢……是的……喂……”“铜猴儿”几乎嚷了起来:“喂,请问你是谁呀?”又没了声音,想来那个忍不住要问话的声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接着,它又响了起来:“……喂……请问是山提·普拉萨卡车租赁公司吗?……”“铜猴儿”反应快得像是闪电,立即回答说:“是啊,请问有事吗?”又停了停,那个声音说道:“我想租辆卡车。”口气听起来很尴尬,几乎像是在道歉。

噢,电话里这个站不住脚的托词!噢,它显然是荒谬的骗人的鬼话!电话里根本不像是租车人的声音,它柔和,听起来稍微有些肉嘟嘟的,像是个诗人的声音……但在这之后,电话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响起来。有时候是我母亲去接,她默不作声地听着,嘴唇像鱼儿那样一张一翕,最后,隔了好久以后,才说:“对不起,你打错了。”还有些时候,“铜猴儿”和我簇拥在电话旁边,两人耳朵一起凑在听筒上,“铜猴儿”呢就接受对方租车的订单。我好奇地问:“嘿,‘铜猴儿’,你觉得怎样?那家伙怎么从来不奇怪他订的车老是不来呢?”她呢,睁大眼睛,口气很有些犹豫地回答:“哎,你是不是以为……也许车会来呢!”

但是我却看不出这怎么可能。一粒小小的怀疑的种子种在我的心里,这是小小一个闪念,就是我们的母亲也许心里藏着个秘密——我们的阿妈!她老是说:“把秘密藏着,它会在你心里烂掉。不把事情讲出来,你会肚子疼的!”——我在洗衣箱里的经历会把这个小小的火花煽成燎原的烈火。(因为你瞧,这一次,她给了我证据。)

这会儿,终于可以来谈一谈脏衣物的事了。玛丽·佩雷拉老是喜欢告诉我:“孩子,你要是想成为大人物的话,就必须注意整洁,勤换衣服。”她说:“经常洗澡,去洗吧,孩子,要不然我要把你送到洗衣工那里去,他会把你放在石头上用劲捶打的。”她还用虫子来吓唬我:“好吧,由你邋遢去吧,没人会爱你,只有苍蝇会喜欢你。它们会在你睡觉时爬在你身上,会在你皮肤下面产卵!”我之所以选择洗衣箱作为我的藏身之处,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表示反抗的举动。洗衣工和苍蝇全吓不倒我,我躲在不干不净的地方。我从床单和毛巾上获得了力量,我的鼻涕自由自在地流在那些要在石头上面捶打的床单上。每当我从那个大木头箱子里钻出来时,脏衣物总在我身上留下了带着一丝忧愁的成熟的智慧气息,教导我它的那种保持冷静和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失尊严的哲学,并且使我明白它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肥皂打磨的可怕命运。

六月份的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午睡,我踮着脚尖沿走廊朝我选中的藏身之地走去。我偷偷地从我睡着的母亲身边走过,钻到她铺着白瓷砖的寂静的浴室里,把洗衣箱的盖子掀起来,钻进许多许多柔软的衣物(绝大多数是白色的)里面去,我只记得以前钻进来时体验到的快感。我轻轻叹了口气,将箱盖关上,让短裤和背心抚摩着我,减轻我的痛苦,我快到九岁了,然而生活仍然毫无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