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渔夫手指远方(第6/9页)

有关萨里姆娃娃最初的岁月暂时就说这些了,我的出现已经对历史产生了影响。萨里姆娃娃已经使他周围的人发生了变化。在我父亲那方面,我深信是我将他推上了极端的道路,这最后导致了冻结的可怕时刻,这一点或许也是避免不了的。

阿赫穆德·西奈永远没能原谅儿子砸坏了他的大脚趾。甚至就在夹板拆掉以后,他还是有点儿瘸。我父亲俯在我的摇篮上说道:“儿子啊,这就是说,你是存心要这样干下去了,你已经开了个头,把你可怜的老父亲狠命地敲了一记了!”在我看来,这只是带点笑话的意思。因为,随着我的出生,阿赫穆德·西奈的一切都改变了。他在家里的位置也由于我的出世受到了损害。突然之间,阿米娜的勤恳有了完全不同的目标,她再也不甜言蜜语地从他那里讨钱,早餐时他膝上的餐巾风光不再,想起往日的得意真叫人黯然神伤。现在变成“你儿子要这个,要那个”或者“先生,你得给我钱去买这样、买那样”。糟糕透了,阿赫穆德·西奈想。我父亲是个妄自尊大的人。

因此,正是由于我的缘故,阿赫穆德·西奈在我出世以后的那些日子里,陷入到将成为他倒霉的原因的两个想入非非的虚幻世界之中去,其中一个说的是瓶中的精灵,另一个则与海底的土地有关。

我记得,在一个凉爽季节的傍晚,我父亲坐在我的床上(我七岁了)给我讲故事,他的口齿稍微有点不清楚。故事说的是,一个装着精灵的瓶子给海浪冲到海滩上,让渔夫给捡到了……“千万不能相信精灵的话,孩子!把它们从瓶子里放出来,它们就会把你吃掉的!”我呢,怯生生地问(因为我能够闻出父亲的呼吸中有股危险的气息):“阿爸,精灵真的能够住在瓶子里面吗?”听了这话,我父亲的态度随即为之一变,他哈哈大笑着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深绿色的瓶子,上面贴了个白色标签。“瞧,”他朗声说,“你要不要看看这里面的精灵?”“不要!”我吓得大声尖叫。但是我妹妹“铜猴儿”却在旁边床上大叫“要看!”……我们俩缩在一起,又兴奋又害怕地看着他旋开瓶塞子,像是表演魔术似的用巴掌遮住瓶颈。接着,另一只手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把所有可恶的精灵都烧死!”我父亲嚷道。他松开巴掌,将火焰移到瓶颈那里。一团古怪的蓝绿黄色火焰出现了,“铜猴儿”和我看得目瞪口呆,那团火沿着瓶颈内壁一圈一圈慢慢往下烧,最后到了瓶底,在闪了几闪以后熄灭了。第二天我告诉松尼、“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我父亲同精灵斗过了,他打败了精灵,真的!……”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真的,由于妻子不再向阿赫穆德·西奈甜言蜜语地讨钱,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心放在他身上,他在我出世之后不久就开始了和瓶中精灵的斗争,这个斗争斗了一辈子。不过,我有件事说错了,那就是他并没有打赢。

鸡尾酒柜吊起了他的胃口,不过还是我的出生使他走到那条路上……那段时期,孟买邦实行禁酒,唯一能够搞到酒的办法就是去登记为酒精中毒患者。这样便出现了一种新的医师行业,也就是酒精医师。经隔壁霍米·卡特拉克介绍,我父亲认识的沙拉比大夫便是这样的医师。在这之后,每月一号,我父亲和卡特拉克先生以及城里许多体面人物都会在沙拉比大夫诊所的花纹玻璃门口排队进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张粉红色的小条子,证明自己是酒精中毒患者。但是配给的量太少,我父亲不够喝,于是他将家里的仆人也派去领条子,于是园丁、男仆、司机(我们那时已经买了辆车,是一九四六年出厂的罗孚车,同威廉·梅斯沃德的车一样带有脚蹬板),甚至连老穆萨和玛丽·佩雷拉都派了去,他们领回越来越多的粉红色条子交给我父亲。他呢,就拿着条子去高瓦里亚坦克路给我行割礼的那个理发馆对面的维加伊商店里,领回一个酒精中毒患者的牛皮纸袋,里面叮叮当当地放了好几个瓶子,瓶子里面装满了精灵。还有威士忌。阿赫穆德·西奈饮下了他仆人的绿色瓶子和红色标签,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糊涂。那些穷人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卖的,只好用粉红色纸条上他们的名分换一点钱,我父亲呢将这些东西换成酒灌进肚子里。

每天晚上六点钟,阿赫穆德·西奈便进入到精灵的世界里面去。每天早晨,他两眼通红,脑袋由于挑灯夜战而累得一阵阵抽痛,胡子也没刮就坐到早餐桌上。一年年过去,原先他刮胡子前的那种好心情再也看不见了,他如今同瓶中精灵斗得精疲力竭,动不动就要发火。

吃过早饭他便下楼,他在底层辟了两个房间做他的办公室。因为他的方向感还像以前那样差,他不想冒险去外面上班,免得在孟买迷路,走一段楼梯下去他也还是能够找到路的。我父亲脑子虽然不很清楚,但还是在做他的房地产生意。我母亲凡事先想到的只是孩子,他对此越来越不满意,这种不满在办公室里面找到了发泄的机会——阿赫穆德开始同女秘书调起情来。在他同瓶子里的精灵干了一夜之后,有时候会冒出这些难听的话来——“瞧我找了怎么样的一个老婆呀!我干脆去买个儿子,再雇个保姆算了——不是完全一样吗?”阿米娜呢,哭哭啼啼地说:“噢,先生,别弄得我心里难受了!”这句话更引得他反唇相讥:“我的脚才难受呢!一个人要老婆对他关心些,这算是折磨吗?愿真主把我从这些蠢女人手里解救出来!”——我父亲一瘸一拐地下楼去对科拉巴女子做媚眼去了。过了一段时间,阿米娜发现他的女秘书都做不长,她们常常突然离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快步走下我们园中的小道不回来了。她究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还是把这事看成是对她的惩罚,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她就当作没事似的,仍然把全副心思放在我身上,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给那些女秘书起了个公用的名字。“那些英国女人,”她对玛丽说,口气中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名字滑稽得要命,叫什么费尔南达呀阿隆索呀,还有那些姓,老天哪!苏拉卡呀,可拉可呀,我简直分不清。我何必要去为她们烦心呢?都是些分文不值的货色。我就称她们是他的可口可乐女郎好了——她们那些名字听起来就像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