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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早饭时,还有坐车去米兰的一路上,他都在很动情地说着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段时光——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八年。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种非常真切的忧伤,但当他提到现在的革命气氛时,那种忧伤消失了,变得充满热情,我觉得这种热情也是真诚的。这种激情,他说,正在席卷年轻人,还有老人。我一直在点头,打动我的是他的劲头,他想让我觉得,在我面前,他过去的激情又回来了,我对他有些同情。后来,他提到了他的个人经历,我很快推算了一下,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五十八岁。

到了米兰,我让他在距出版社没几步远的地方把我放下车,我告别了这位陪同我的人。因为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我有一点晕乎。在路上,我想尽量摆脱和塔兰塔诺的身体接触带来的不适,但我还是有一种被玷污的感觉,类似于我们城区里的那种污秽。在出版社里,我受到了热烈欢迎,不是几个月前的客气,而是一种愉快和得意的祝贺,好像在说:我们多明智啊,我们料到了你很棒。甚至是接线员也出来向我祝贺,她从电话间里出来拥抱了我,她是唯一真正为我感到高兴的人。那个吹毛求疵的编辑,就是负责修订我的书的人,也第一次请我吃饭。

当我们坐在一个距离出版社没几步远、空荡荡的小餐厅里,他就开始跟我说,我的文字里有一种迷人的东西。在我们吃饭的间隙,他建议我不要躺在功劳簿上,我应该开始着手准备下一本小说。之后他又提醒我,那天三点我要去一趟米兰国立大学,我在那儿有一个读者见面会。这个见面会和马丽娅罗莎没什么关系,这次出版社通过自己的途径组织了一批学生。我问他我到了那里之后该找谁。那个和我一起吃饭的权威编辑用自豪的语气说:“我儿子会在学校门口等您。”

我从出版社拿了行李去宾馆,在宾馆没待几分钟就去大学了。天气酷热难耐,到了大学,我看到到处贴满了标语,还有很多红旗,众多参加斗争的人们,还有一些牌子,上面写着他们的纲领,到处都是大声说话、谈笑和鸣笛的声音,有一种令人焦虑不安的气氛。我在那里转了一圈,想找到任何一个和我相关的东西。我记得,当时有一个黑头发的男生撞了我,他跑过来,匆匆忙忙地撞到了我,打了一个趔趄,等他回过神来,马上就跑开了,就好像有人在追他一样,但他身后没有人。我记得,有一阵阵很清晰的喇叭声,刺破了让人窒息的空气。我记得有一个金发姑娘,身材很娇小,她拉着一个很粗的铁链子,声音很响,她大声对一个人喊“我来了!”,一边催促着。我记得这些,是因为我在等着有人认出我、走近我,我拿出了笔记本,摆出一副作家的样子,把看到的情景都记了下来。但过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这时候,我留心地看着那些贴在墙上的纸张和通告,想找到我的名字,或者那部小说的名字,但没有找到。我开始变得有些焦躁,我放弃了询问学生,我不好意思提到我的小说,因为四处墙上都贴满了标语,上面提到的问题要比我的小说重要。我发现自己怀着两种全然不同的情感:我非常喜欢那些高调的男生女生,喜欢他们肆无忌惮的声音和举动;另一面则是我从小就有的对混乱的恐惧,当时在那个地方,我觉得混乱可能会席卷我,很快就会出现一个无法对抗的权威人物——校工、教授、校长或者警察,会当场把我揪住——我总是那么听话,结果受到了惩罚。

我不想把这当回事儿,在一群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学生面前讲那老一套,这有什么意义呢?我想回宾馆,我要享受我作为成功女作家的生活——旅行,经常在餐馆里吃饭,在宾馆里睡觉。但这时候,有五六个姑娘急急忙忙从我前面经过,她们都拎着包,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们向前走去,走进吵吵嚷嚷的人群,走进号角声里。走着走着,我走到一间挤满人的教室前面,正好在这时候,教室里传出了一阵愤怒的喊叫。那几个姑娘进去了,我也跟着她们小心翼翼地进去了。

几个派别在进行激烈的辩论,无论是挤在教室里的人,还是聚集在讲台边的几撮人,他们都很激动。我站在门边,随时准备离开,其实我已经想离开了,因为整个教室乌烟瘴气、群情激愤。

但我又想搞清楚状况,我觉得,他们在讨论纲领的问题。当时的情景是:有人在叫喊,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开玩笑,有人大笑,有人像战场上的传令兵一样,快速地走来走去,有人对什么事情都不关注,还有人在学习——没人会觉得,他们可能达成一致。这时候,我已经习惯了那种喧闹和气味,我希望马丽娅罗莎也在里面。那里有好多人,男性居多,帅的、丑的、优雅的、不修边幅的、暴力的、惊恐的还有有趣的。我带着好奇,看着那些女生,我觉得我是唯一一个单独出现在那儿的女人。有些女生——比如说我跟着她们来到这里的那几位,她们挨得很近,在拥挤的教室里分发传单,她们一起叫喊,一起欢笑,她们之间保持几米远的距离,都很小心,以免走散。她们有可能是老朋友,也可能是临时认识的,她们组成一个团体,也许是为了获得进入这间混乱的教室的勇气。她们受到这种斗争场面的吸引,决定面对挑战,但条件是彼此不分开,就好像她们在安全的地方已经事先说好了,假如一个人离开,其他人也会跟着离开。其他女生则要么和女同学在一起,要么和男朋友在一起——她们夹杂在男生的群体里,会做出一些很私密的动作,表现得很豪放,她们愉快地跨越了安全线,但我觉得她们是最幸福、最自豪,也是最前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