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从雨中来(第2/2页)

男人开始解衬衣的扣子。他已经脱去了靴子,正把身子俯在桌面上,就着灯火的热度烘干自己。这时,另一个女人站起身来,走到橱柜前,回到桌旁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酒和一只酒杯。男人一把抓住瓶颈,用牙齿咬开软木塞,给自己倒了半杯绿绿稠稠的烈酒,紧接着,带着饥渴与兴奋,一口气喝光了。她坐在摇椅里,看着他,想起了那个晚上,当栅栏第一次发出响声——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想过,家里除了这瓶薄荷酒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招待客人了。她也曾对女伴说过:“得把那瓶酒放在橱柜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要喝。”女伴问她:“谁?”“随便谁。”她答道,“下雨天,万一有人来,有准备总是好一点儿。”从那时起好多年过去了。现在,那个预想中的男人就在那里,往杯子里又倒了些酒。

但这次男人没有喝成酒。就在他准备喝的时候,他的目光越过油灯,往暗处扫视了一番,于是她头一次在他的目光中感到一丝暖意。她明白了,直到此刻之前,男人还没有觉察到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女人存在;于是她摇起了摇椅。

有那么一会儿,男人带着一种冒冒失失的关注仔细地打量着她,这种冒失也许还有些故意的成分。一开始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可紧接着她就察觉到,这目光她也似曾相识,虽说这审视的目光紧盯着她不放,有些肆无忌惮的味道,但是目光里饱含着诺埃尔那种略带调皮的善良,还有一丝他那只鹦鹉慢吞吞的、老实巴交的笨拙。因此她开始边摇摇椅边想:“即便他并不是那个总来推开铁栅栏的男人,但不管怎么着吧,就算是他了。”那个男人注视着她,她边摇晃边想:“要是爸爸劳雷尔在的话,会邀请他到园子里去打兔子的。”

将近半夜时分,暴雨越下越大。另一个女人把椅子拖到摇椅跟前,两个女人就这样静悄悄的,一动不动,看着男人就着灯火把自己烘干。临近的一棵巴旦杏树上,一根伸出的树枝好几次敲打着没关紧的窗户;一阵狂风袭来,客厅里的空气变得潮湿。她感觉脸庞被割得生疼,但还是一动没动,直到看见那男人把最后一滴薄荷酒倒进了杯子里。在她看来,这场面有点儿象征意义。她想起了爸爸劳雷尔,想起他一个人掩蔽在畜栏里作战,用一杆打燕子的霰弹枪,把政府军一一打倒。她又想起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写给爸爸的那封信,还有他授予爸爸的上尉军衔,爸爸劳雷尔拒绝了,他说:“告诉奥雷里亚诺,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什么战争,只是不想让这些野蛮人把我的兔子吃掉。”

在这番回忆里,她就像是把她在这所房子里仅剩的过去也一滴不剩地倒得干干净净。

“橱柜里还有什么吗?”她阴郁地问了一句。

另一个女人也用同一种语气,同一种声调,想着那个男人不会听见,说:

“什么也没有了。你记得吧,星期一我们就把最后一小把菜豆吃光了。”

说完,她们好像担心对话被那男人听到,都向桌子那边看过去,但她们看到的只是一团漆黑,桌子和男人都不见了。可她们知道,男人就在那里,看不见,但就在熄灭了的灯旁边。她们知道,雨不停他是不会离开这所房子的,她们还知道,在黑暗中客厅变得如此之小,要是那男人听见了她们的对话,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一九五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