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的对话(第2/3页)

他微笑了一下。(那人也微微一笑。)他——朝着自己——伸了伸舌头。(那人也——对着真人——伸出舌头。)镜子里的人舌头黏糊糊的,颜色泛黄。“你的肠胃出问题了。”他给那人做出了诊断(没说话),扮了个鬼脸。他又微笑了一下。(那人也报以同样的微笑。)可是他现在看出来了,在那人回报的微笑里,有一种蠢蠢的、不自然的、虚伪的东西。他用手弄了弄头发(那人也用手弄弄头发),他用的是右手(那人用左手),随即他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眼神(这眼神瞬息即逝)。他对自己这样站在镜子面前傻瓜似的做着各种表情觉得怪怪的。可又一想,大家在镜子面前看到的不都是一样的举动嘛,这样一来他更生气了,既然实际上大家都是这样的傻瓜,那他不过是在做人人都在做的事罢了。八点十七分了。

他知道,如果不想被公司炒鱿鱼,就得加快点儿速度了。这一段日子,公司早已变成他每天葬送自己的地方。

肥皂蘸在刷子上,稍稍泛出白里透蓝的颜色,这使他从忧心忡忡的状态中稍稍恢复。肥皂沫顺着身体,顺着动脉网铺开的时候,也就是他的生命机器运转得利索一点儿的时候。就这样,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恢复到了正常状态,觉得脑子里进点儿肥皂水,才更方便寻找和玛贝尔商店作比较的那个词儿。裴尔朵拉。玛贝尔杂货铺。帕尔朵拉。调味瓶或是药店。也许都是吧:彭朵拉。

肥皂盒上,泡沫多得像开了锅一样。可他还在刷来刷去,几乎刷上了瘾。这儿童式的游戏显然给他带来一种大孩子的快乐,这快乐直上心头,沉甸甸、硬邦邦的,像廉价烈酒。再做一点点努力就可以找到那个音节,让那个词儿脱口而出,也让他那不争气的记性从一摊浑水里摆脱出来。可是这一回,像先前许多回一样,他这个系统里的零件七零八落,没法精确地组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于是,他准备永远放弃这个词儿了:彭朵拉!

该放弃那种毫无用处的寻找了,因为(两个人都抬起目光,互相看见了对方的眼睛)他的双胞胎兄弟正拿着沾满泡沫的刷子,开始往自己下巴上涂一层清凉的蓝白色,左手(他则用右手模仿)轻巧而准确,直到把尖尖的下巴涂满。他把目光移开,时钟上的指针顽强地向他指明了一个新的痛苦定理的解决之道:八点十八分。他太慢了。于是,抱着快点儿刮完的坚定信念,他的小拇指灵活地加快了牛角柄剃刀的运动。

他算了算,三分钟应该可以干完这件活儿,就把右(左)臂抬到了右边(左边)耳朵的高度,顺便还观察了一下,这世上恐怕没有比镜中那人刮胡子的方式更费事的了。他已经从中推算出了一整套探究光速的极其复杂的算法,那光线射过去再反射回来,几乎同时复制着他的每个动作。可是,他身上唯美主义的那一面,在经历了差不多和他计算出的速度的平方根相媲美的努力之后,终究战胜了他身上数学家的一面,于是,艺术家的思想渗透到了剃刀的动作上,随着光线的变幻,剃刀下呈现出或绿或蓝或白的色彩。他飞快地(这时数学家和唯美主义者讲和了)把剃刀的锋刃顺着右边(左边)脸颊一直刮到了唇边,并且心满意足地看见镜中那人的左脸在泡沫之间被刮得干干净净。

他还没来得及甩干净剃刀,厨房里就飘过来一阵烟,烟里有煎肉的辛辣香味。他觉得舌尖下一阵颤动,一股细细的口水渗了出来,嘴里充满了热黄油的浓烈味道。是煎腰子。那可恶的玛贝尔小店总算有点儿新花样了。彭朵拉。还是不对。调味汁浇在腰子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不禁想起了那连绵的雨声,其实就是今天清晨的雨声。所以别忘了穿雨鞋雨衣。浇汁的腰子。不会错的。

在他所有的感官中,最不靠谱的就是嗅觉。但不管他的五种感官怎么样,也不管那过节般的感受是否只是他主管分泌的腺体太过乐观,此刻,尽快干完手头的活儿才是他五大感官最最关切的事。他精确而轻巧地(这时数学家和唯美主义者又开始互相龇牙了)把剃刀从后往前(从前往后)举到左边(右边)嘴角,又用左手(右手)拉紧皮肤,让剃刀刮起来更顺当些,从前到后(那人是从后到前),从上到下(这回那人也是从上到下),就这样(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同时完结了这项工作。

可就在他已经干完活儿,用自己的右手最后拍拍左脸的时候,他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胳膊肘。这胳膊肘看上去又大又怪,很陌生,他又吃惊地看见,就在这胳膊肘之上,一双同样睁得很大、同样陌生的眼睛,几乎突出眼眶之外,正寻找剃刀的去向。有人正在想掐死我兄弟。那是一条强有力的胳膊。血流了出来。我每次刮快了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