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另一根肋骨(第3/4页)

他听见屋外越下越大的雨敲打在半开半闭的窗玻璃上。一股清新欢快的空气带着潮气涌进屋里。他的双手越发冰凉了,这使他觉得似乎自己的动脉里也有福尔马林,又似乎院子里的潮气一直侵入了他的骨头。是潮气。在“那边”潮气很重。他带着点儿苦恼,想到在冬日的夜晚,雨水渗透了草木,潮气会一直渗到他兄弟的身旁,像一条实实在在的水流流遍他兄弟全身。他觉得死人恐怕需要另外一套循环系统,才能让他们快快地走向另一个最终的、不可避免的死亡。他这会儿希望的是别再下雨,最好全年都是夏天。想到这里,他觉得雨水不停地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真够烦人的。他想,墓地里的黄土要是干的就好了,就这么永远干着,因为一想到十五天后,潮气将沿着他兄弟的骨髓流淌,他就心烦意乱:地底下将不再有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人了。

是的。他们是双胞胎兄弟,长得一模一样,谁都没法第一眼把他们区别开来。以前,当他们俩各过各的日子时,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双胞胎兄弟,两个独自的、不同的人。两人在精神上毫无共同之处。可现在,严酷而可怕的现实像只无脊椎动物沿着后背向上爬行:在他的完整环境中有什么东西消融了,有一种什么东西变成了真空,就像在他身旁裂开了一道深渊,又像突然有只巨斧将他的身体劈去一半;这儿说的不是有着精准定义的、具体的、解剖学的身体,不是这个现在正心怀恐惧的肉体,而是另一个身体:它存在于他这个肉体之外,在黑黢黢、湿漉漉的娘肚子里就和他一起沉浮,和他一起可以顺着古老的家族谱系分支向前代追寻,他们身上都流淌着四对曾祖父母的血;它来自遥远的过去,来自世界之初,用它的分量,用它奇妙的存在,维持着全部宇宙的平衡。可能他身上流淌着的是依撒格和黎贝加的血,而那个抓住他脚后跟来到人世的兄弟,经代代相传,夜夜相继,在一次又一次的接吻和爱抚中跌跌撞撞而来,经动脉和睾丸的传承,终于像完成了一次夜间旅行一样,来到了他的新妈妈的子宫。祖先们神秘莫测的旅程此刻痛苦却又真实地呈现在他面前,现在,平衡已经打破,方程式也有了最终解。他知道,在他均衡的人格和平日里完整的外形之中缺少了点儿什么:雅各伯总算彻底摆脱了他的脚踝!

在他兄弟生病的日子里,他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那憔悴的脸庞被高烧和疼痛折磨得变了形,胡子长得老长,和他的脸一点儿都不像。可当他兄弟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死了之后,有人叫来了一位理发师,让他给尸体“修整修整”。那人穿着白大褂,带着他那个行当干干净净的一套工具到来时,他紧紧地贴在墙上,一直在场。那人有老师傅的精细手法,先给死人的胡须抹上泡沫(满嘴的泡沫:他临死时我看见的他就是这个样子),然后慢慢地,就像是要一点儿一点儿揭开一个重大机密那样,开始给他兄弟刮胡子。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那个”可怕的念头击中的。随着剃刀的移动,他那双胞胎兄弟苍白的、脏兮兮的面孔渐渐露了出来,他也渐渐发现,那具尸体对他来说并不陌生,那是用尘世里和他一模一样的材料制成的,简直就是他的翻版。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的亲人们从镜子里把他的模样拉了出来,就是他刮胡子时总在镜子里照见的那个模样。只是这模样过去总是回应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现在却自立门户了。过去他每天早晨都能照见它在镜中刮胡子。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戏剧性的场面,看着另一个人在给自己镜子里的影像刮胡子,而他自己的物理存在则被无视了。他确定并且肯定,如果他这时走到一面镜子跟前,那镜子里肯定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虽然物理学不可能给这种现象做出一个正确的解释。这就是所谓的分裂的概念吧!而他分出来的竟是一具死尸!他绝望了,想对此做出点儿什么反应,他摸了摸坚实的墙壁,摸上去时就像被一道安全电流打了一下。理发师干完活,用剪刀尖合上了尸体的眼皮。漫漫长夜就此来临,陪伴着这个破碎躯体的唯有不可逆转的孤独。他们俩就是这么像。一模一样的兄弟俩,像得令人心烦。

就在这时,就在他观察这两种本性怎么能如此亲密地联系在一起时,他突然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特别的、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想象着这两个身体在空间里的分离仅仅是一种表象,实际上他们俩是一体的,是一个整体。也许等到死掉的那一个机体腐烂的时候,他,活着的这一个,也会在他自己活生生的世界里开始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