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娃在猫身体里面(第3/5页)

她的舌头上,口水变得越来越稠,硬胶似的,一会儿粘住了上腭,一会儿又在流淌,丝毫不受她的控制,在她齿颊之间造成了麻烦。这和口渴不一样,是她生平第一次经历的特殊感觉。一时间她忘掉了自己的美貌,也忘掉了失眠和无缘无故的恐惧,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些小生物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觉得那些小家伙粘在了她的口水上。是的,看上去一切都不错,小虫子都从身上跑出去了,她能睡得着觉了,可现在的问题是得找到一种办法化开那使她舌头发麻的黏液。要是她能走到储藏室那里就好了……可她在想什么呢?她突然一惊,“这样的愿望”她先前从未有过。一种想吃点儿酸东西的迫切需要使她虚弱,自人们把那个“孩子”埋在那里起,多少年来她一直忠实遵循的原则荡然无存了。说起来是件蠢事,可她每次吃柑橘的时候都会想吐,她知道那个“孩子”已经升腾到了柑橘花里,来年秋天结的果子里一定有他的肉,那是用他冰冷的死亡冰镇出来的果子。不,她不能吃那些果子,她知道在全世界各个地方,每一棵柑橘树下都埋着一个孩子,他们骨头里的钙质使果子变得又香又甜。但是,现在的她必须要吃一个柑橘,这是化开堵住她嗓子眼儿的黏液的唯一办法。以为那个“孩子”在一个果子里,真是再愚蠢不过的念头。她应该抓紧这会儿她不再为美貌伤脑筋的机会到储藏室去。可是……那会不会有点儿怪怪的呢?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强烈地想吃个柑橘。她兴奋不已,啊!多么快活呀!吃一个柑橘。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未有过比这个更迫切的愿望。她一定要站起来,再一次像个普普通通的女人那样充满自豪,快乐地唱着歌,走到储藏室那儿去,就像个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全新的女人。甚至还要走到院子里去,还要……

……回忆被猛地打断了,她这才记起她刚才努力地想起床,而现在她已经不在床上了,她的躯体已经消失,她那十三本心爱的书也已经不在那里,她已经不是她了。现在的她已经没了躯壳,飘飘然悬浮在绝对的虚空,变成了没有形状的一个点,小小的,没有方向。她无法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乱乱的,唯一的感觉是好像有人把她从高高的悬崖边上推到了半空,如此而已。可她现在感觉不到任何应力,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抽象的人,想象中的人,一个没了躯壳的女人,就好像突然进入了一个高高的、陌生的、住着纯洁灵魂的世界。

她又感到害怕了,但这是一种和先前不同的害怕。这已不是对那个“孩子”啼哭的害怕,而是对陌生事物的害怕,对她新世界里神秘未知的事物的害怕。想想看,一切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发生了,至少在她这方面是如此的茫然!等妈妈回到家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怎么跟她说呢?她已经在想,当邻居们打开她的房门,发现床上空空荡荡,而门锁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人进出过时,会多么大吃一惊呢。她甚至想象到妈妈绝望的面孔,妈妈会在屋里到处找她,不断地猜测,问自己“这姑娘到底出什么事了”。这种景象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邻居们都会跑来,对她的失踪编织种种议论——有些人还不怀好意。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方式思考,每个人都会努力给出最合乎逻辑、至少也是最能让人接受的解释,而与此同时,妈妈会绝望地跑遍大宅的每一条过道,呼喊她的名字。

而她其实就在那里,她会从角落里,从天花板上,从墙缝里,从任何一个其他地方,以最合适的角度,在不占据任何空间的无形身体的保护下,看着这一切,看着每一个细节。想到这里,她总有些不安。现在她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将无法做出任何解释,无法澄清任何事,也无法安慰任何人。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将无法了解她的这种变化。此刻,她既没有嘴巴也没了胳膊——也许这是她唯一需要它们的时候——无法让大家知道,她就在那里,在她的角落里,和他们的三维世界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在新的生活里,她与世隔绝,完全无法捕捉知觉。但她无时无刻不在受到某种东西的震撼,这震撼游遍了也充满了她全身,让她知道,在她此刻所属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实实在在的宇宙。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但她知道那种声音和那种景象。在那里,在那高高的世界里,她开始知道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唯有烦恼。

她的穿越只不过过去了一秒钟——当然是以我们世界的时间来衡量——她便已经开始了解她的新世界里的规矩和特点。她的周围一片漆黑。这黑暗要到什么时候才算了呢?难道她一辈子就要习惯待在这种黑暗中吗?发觉自己已经深陷这种稠稠的、无法穿透的黑暗中,她的不安一下子爆发了,她是到了所谓的净界吗?她颤抖了一下,想起从前某一回听说过的有关净界的种种事情。如果她真是到了那里,她身边飘动着的就该是没有接受过洗礼的孩子们的纯洁灵魂,那是一千年来死去的孩子们的灵魂。她力图在阴影里寻找,看看附近有没有这样的生灵,他们必然要比她纯洁得多,简单得多。他们远离具体的世界,被迫生活在永久的梦游之中。也许那个“孩子”也在这里,正想办法回到他自己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