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学校的最后一天，要办理各种手续。去备课组找蒋老师签字，他也一改常态对我笑眯眯的，签完字后，跟我握手说：“以后常来学校玩。”在场的其他老师也纷纷过来跟我握手告别，我在的时候他们倒是从来没有跟我多说什么话。我又去食堂退了饭卡，中午要跟当时一起来的实习老师们在外面聚个餐。我本来不想聚的，桂云峰坚持要这样，饭店他订好了，各位实习老师他也一一发了通知。手续都办妥了，到了饭店，推开包厢门，大家已经聚齐。由于下午他们还要上课，不敢喝酒，大家以果汁代酒为我饯行。有人说起学校老师太古板，有人说学校对我这样太不公平，还有人说可以跟学校争取一番，我都一一听着，没有多说话。桂云峰为了活跃气氛，讲了一个又一个笑话，但还是挡不住气氛一路消沉下去。大家到最后都默默地喝果汁，连桂云峰也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有人看了一眼手表，说下午第一节课还有十来分钟就要开始了。大家开始起身，又跟我说一些鼓励的话语。桂云峰跑下去结了账，我说这顿我来请，他说这是大家一起请我的。

到了校门口，几个实习老师一路小跑到备课组拿教案，准备到各自的班级上课。桂云峰没课，他说：“你叫的车子还有半个小时才到，要不先去宿舍休息一下吧。”我谢过他，往教学楼那边走去。桂云峰问我做什么，我说：“我看看他们。”他说好，自己往宿舍楼那边走了。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慢慢靠近教学楼，心跳得特别快。这几天我一次也没有往这边来过，之前那些事情像是隔了很多年似的。走到离楼十来米远的地方，我停住了。各个班级按照惯例，课前唱一首歌醒醒神。我往高一（三）班那边看去，他们也看到了我，靠窗的同学向我挥手，随即全班同学都往我这边看，唯独张清宇趴在自己桌上，始终没有抬头。这时有人起头唱了一句，“那一天我知道你要走，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开始跟着唱起来，“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却打不开我深深的沉默……”教数学的吴老师已经往这边来了，他走上走廊，看到这一幕停住了脚步，跟我一样，把《祝你一路顺风》听完。歌声渐歇，同学们都在跟我挥手，吴老师说：“邓老师，要不进来跟同学们说几句话？”我笑着摇摇手，也向同学们挥手作别，随即转身走开。我感觉全身发麻，走到操场上，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回到宿舍，桂云峰指指桌上，“我一回来，就在门口看到这些。”我走过去一看，有粉红色信封、叠成心字形的信纸、一罐五颜六色的千纸鹤、我用红笔批改过的作业本、大头照……都是高一（三）班的同学们送给我的。我深呼吸一口气，眼泪又一次涌上来，但我忍住没哭。桂云峰感叹道，“不愧是全校最受欢迎的实习老师啊。”我问他，“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的？”桂云峰也想了一会儿，“同学们都很聪明的，看到这么多实习老师去送你，估计都猜到了吧。”楼下响起了喇叭声，桂云峰探头看了一眼，“我们该下去了，师傅到了。”说着帮我拎起行李往下面送。同学们的礼物，我专门装进了一个背包里。一切忙毕，坐上车，桂云峰说：“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落下的？”我查看了一下，确定都带上了，他帮我关上车门，说了一声“一路顺风”。车子开动了，到了春华路上调头，出了校门，往市区的方向疾驰而去。

回到学校后，着手准备考研的事项，每天做各种考研习题，忙得不可开交。其间桂云峰打过一次电话来，问起我在这边的情况，我说都很好。问起他那边的情况，他说要争取留校，带他的老师对他很满意，也向校长特意推荐过他。又说起我留给高一（三）班的书，他已经给了他们班的班长，单独留给张清宇的《城南旧事》他也找个机会交到了对方手中。我问起张清宇当时有没有说什么话，桂云峰那头沉默了一下，才说：“他有点儿怪我，还有其他的实习老师，都没有为你争取一下。”我笑了笑，“他是这样的，你不用放心上。”桂云峰又顿了一下，说：“他怪的对。我们都只是明哲保身。想到这个，我挺难过的。”我忙说没有。挂了电话后，走在校园里，一切都是陌生而隔膜的，再也没有人会在路上忽然热情地叫一声“邓老师”了，失落感油然而生。

有一天，宿舍门卫递给我一个包裹，刚一打开，我就知道是张清宇曾经给我看过的那个本子——《迷路火光》。翻开看里面夹着信封，还是老张那天给我的那个，里面的钱没有动，我的纸条没有了，又多了一张他写的纸条，上面是他清隽的小字，“不要让别人再欺负你了。保重。”我看了忍不住笑了起来。直到实习结束返校，我才从桂云峰那里得知，张清宇已经退学了：他在课堂上与蒋老师发生了争执，听说蒋老师气不过打了他一耳光，他后来闹到校长那里去，举报蒋老师受贿，却又拿不出证据来，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没过两天，他就自行退学了，老张来学校求过情，蒋老师说什么也不肯通融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他。有时候在马路上看到大卡车开过，我都会忍不住看看开车师傅是不是老张，但一次也没有碰到过。我只有好好保存那个本子，时不时翻看那些天马行空的梦境。我不知道这是他真实做过的梦，还是创造出来的梦。我也不知道在他的梦里，那迷路的火光，那无脸之人，是否还在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和坠落。他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一般的人物。而我自己考研失败后，东奔西跑，做过各种职业，却再也没有做过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