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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前我给自己制订一个要完成的清单,其中有一项是:陪父母看电视。现在看来,也难以实现。我有时候在三楼陪母亲坐坐,有时候又下到一楼陪父亲聊聊天。过去在老屋,大家坐在一起吃着瓜子扯着闲话的场景再难出现。两边陪看电视的时间都差不多,不会在哪边多待片刻。父母可能不会在意这些,但我作为孩子还是会注意的。大家在小时候好像都会碰到这样的问题:“你是更喜欢妈妈呢,还是爸爸?”我们这些老于世故的小孩都会沉着应对:“都喜欢。”绝不在言语中偏向哪一个,但实际上我们都会有更在乎的那一个,虽然在口头上不会说出来。

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我在北京,每回打电话回家,总是父亲接的电话。父亲第一句永远是:“你吃饭吧?”我说吃了,又问:“北京冷吗?”我说不冷,相互之间沉默了一会儿,父亲又问:“你吃饭吧?”我们之间好像没有可说的,虽然父亲很想再说一点什么,但他自己也想不出话题来。等我觉得说了足够的时间,让他觉得我不是在敷衍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我妈在吗?”他说:“你妈在三楼。我去叫她。”我还没回答,他就把电话搁到一旁,仿佛也松了一口气似的,我能听到他向门外走的声音,也能听到他站在楼梯口喊我母亲名字的声音,不一会儿,我母亲下来,跟父亲说:“有么子好说嘞,你说就是了。”父亲说:“你说噻!说噻!庆儿要跟你说话。”紧接着母亲拿起了话筒,“喂,庆儿啊!”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的心立马热乎起来。

我喜欢跟母亲说话,虽然长这么大了,一跟母亲说话,就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孩。她也会问我吃饭了吗,可那是真问:吃了什么?怎么没有买肉吃?牙齿好点了吗?天气冷不冷?衣裳够不够?过年带过去的秋裤还能不能穿?……各种细微的问题,贴合着你的生活,吃喝穿住,都一一地问到了,这就是母亲。母亲在,家就在。小时候,父母去长江对岸的江西种地,如果只有父亲回来了,我会很失望,虽然父亲很想我,抱着我亲,胡茬子扎得我只想躲;如果是母亲回来了,我则欢天喜地,感觉这个大屋子一下子亲切起来。母亲在地里锄草,我坐在田间地头看她,有时候也下去帮忙;母亲洗衣服,我蹲在一旁递衣服。我时时刻刻都想赖在她身边,害怕她又一次离开。

最喜欢的还是跟母亲一起在灶屋里。她煮饭炒菜,我烧火。麦草引火,棉花秆折断塞到灶膛里,旺盛的火苗舔着锅底,水蒸气从盖子沿儿潽出来。我们一边手上忙着一边说话,我总喜欢说我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母亲就说:“那去医院检查。”去医院也检查了,都没毛病。我想,那时我总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让母亲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吧。有时候问起母亲是如何跟父亲相识的,母亲说:“这有么子好说的,都不晓得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还是一再央求她说。

那时候还在老屋的灶屋,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霉味和青菜的微香。光线暗淡,看不清坐在饭桌对面母亲的脸庞。母亲说起了他们第一次相识的场景:“都四十年咯,我还记得。那一天,我被人带到你爸家来相亲。他家在塘边上,几间土房,茅草压顶。我坐屋里,你奶奶小脚转个不停,忙着招待。你爸倒是出去干活咯。”

我问道:“咦?是相亲哩!这么重要的日子,爸爸还出去?”

母亲点点头,“你爸是垸里的队长,集体里干活,他走不开的。连我也是请了假批准了才敢出来的。有人把你爸叫回来。你猜你爸进门时是么样儿?”母亲不等我回答,就忍不住笑起来,“一身的塘泥,挖藕糊的。穿着黑布褂,灰色麻布裤,屁股上还补了几块大补丁呢!”还未说完,我的眼前浮现出年轻的父亲,是如何把上衣扯长,好遮上补丁的忸怩样。“你爸一进屋,东摸摸,西蹭蹭,就是不看我。我也是头都抬不起来,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我笑说:“我听我爸说了。说是有一回在垸里看到了你,回来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就叫人做媒,有这事儿?”

“听你爸瞎说!”母亲扭头拿起筷子赶苍蝇。

“那是么人给你们做的媒呢?”

“你龙伯。他和你外公好得很。有一次,你龙伯在我家喝酒,夜深了,外公就送他回家。龙伯回到家,看到外公孤零零一个人儿走荒路,心里放不下,又赶着送你外公回家。两人你送我我送你,送到天明,两个人儿还在路上。”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起来。天已经黑透,但我们懒得去开灯,边吧啦吧啦拍蚊子,边一句接一句地聊。母亲说到最后感慨道:“我那时的嫁妆,几本《毛泽东选集》,三床棉被,一套水杯,一件水红衬衣,就管么子也没有了。结婚的第二天,我和你爸就被派到水库去挑土。连张结婚照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