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任何事物都有光明面(第3/5页)

“继彦叔父一九三八年六月结束一年兵役,马上办了复学手续。但实际上没能复学,在老家房子阁楼里自杀而死。剃须刀磨得很锋利,用来割了手腕。钢琴演奏者自行切割手腕,必定需要非同一般的决心。因为即使得救,恐怕再也弹不成钢琴了。发现时阁楼成了血海。他自杀一事对外严密封锁,表面上被处理为死于心脏病或什么病。

“继彦叔父因战争体验而心灵深受伤害,神经分崩离析——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明明白白是自杀原因。毕竟,一个除了弹一手好钢琴别无他想的二十岁青年被投入死尸累累的南京战场。若是现在,会被认定为精神创伤,但当时是彻底的军国主义社会,根本没有那样的术语和概念。而仅仅以性格懦弱、没有意志力、缺乏爱国精神处理了事。在当时的日本,那种‘软弱’既不被理解,又不被接受,单单作为家族耻辱而埋葬在黑暗之中。如此而已。”

“没有遗书什么的?”

“遗书有。”雨田说,“相当长的遗书留在他自己房间的书桌抽屉里。较之遗书,似乎更接近手记。上面绵绵不断写了继彦叔父战争中的体验。看过遗书的只有叔父的父母(即我的祖父母)、长兄和我父亲这四人。从维也纳回来的父亲看完后,遗书在四人的注视下烧了。”

我什么也没说,等他继续下文。

“父亲绝口不提遗书内容。”政彦继续道,“一切都作为家庭黑暗的秘密封存起来——打个比方——好比拴上铅坠沉入深深的海底。不过只有一次,父亲喝醉的时候对我讲了大致内容。那时我还是小学生,第一次得知有个自杀的叔父。至于父亲对我讲那番话是由于确实喝醉了而松开嘴巴,还是因为早有打算迟早告诉我,这不清楚。”

色拉盘子被撤掉,海螯虾意面端了上来。

政彦拿着餐叉,以严肃的眼神注视片刻,像是在检验为特殊用途制作的工具。而后说道:“喂,坦率地说,不太想边吃饭边讲这个话题。”

“那,讲别的好了!”

“讲什么?”

“尽可能远离遗书的。”

我们边吃意面边讲高尔夫。我当然没打过高尔夫,身边打过高尔夫的人也一个都没有。规则都几乎概不知晓。但政彦有工作上的应酬,近来常打高尔夫。也有解决运动不足这个目的。花钱买齐了用具,每到周末就去高尔夫球场。

“你肯定不知道,高尔夫这玩艺儿是彻头彻尾奇妙的游戏。那么变态的体育运动基本没有。同其他任何运动都毫无相似之处。甚至称为体育运动都好像相当勉强,我以为。然而奇怪的是,一旦习惯了它的奇妙,回头路就看不见了。”

他滔滔不绝讲起高尔夫比赛的奇妙性,披露了五花八门的奇闻逸事。政彦原本就是个会讲话的家伙。我一边高兴地听他讲一边吃饭,两人久违地谈笑风生。

意面盘撤下,咖啡端来后(政彦谢绝咖啡,又点了白葡萄酒),政彦返回原来话题。

“是说到遗书吧,”政彦语气陡然郑重起来,“据我父亲说,遗书中记述了继彦叔父砍俘虏脑袋的情形,非常生动详细。当然,作为士兵不带什么军刀,日本刀什么的以前也从未拿过。毕竟是钢琴手。就算能读复杂的乐谱,砍人刀的用法也一无所知。但是上级军官递过一把日本刀,命令砍掉俘虏脑袋。虽说是俘虏,但一没穿军服二没带武器,年龄也相当不小了。本人也说自己不是当兵的。只不过是把那一带的男人们随便抓来绑上杀害罢了。查看手掌,有粗糙硬茧的,就是农夫,有时候放掉。但若有手柔软的,就视为脱掉军服企图混作市民逃跑的正规军,不容分说地杀掉。作为杀法,或者用刺刀刺,或者用军刀砍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附近有机关枪部队,就令其站成一排砰砰砰集体射杀。但普通步兵部队舍不得子弹(弹药补给往往不及时),所以一般使用刃器。尸体统统抛入扬子江(2) 。扬子江有很多鲇鱼,一具接一具把尸体吃掉。以致——真伪程度不清楚——据说当时扬子江里因此有肥得像小马驹般大的鲇鱼。”

“上级军官递军刀给叔父,要他砍俘虏脑袋。那是个刚从陆军士官学校出来的年轻少尉。叔父当然不愿意做那种事。但若违背上级军官的命令,事情可就非同小可,单单制裁是不能了事的。因为在帝国陆军里面,上级军官的命令就是天皇的命令。叔父以颤抖的手好歹挥起军刀,但一来不是有力气的人,二来那是批量生产的便宜军刀,人的脑袋不可能那么一下子轻易砍掉。没办法砍中要害,到处是血,俘虏痛苦地百般挣扎,场面实在惨不忍睹。”

政彦摇头。我默默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