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互相交换各自的碎片(第2/5页)

“只是一动不动坐着会无聊的吧?若是愿意,不听听音乐什么的?”我问他。

“如果不打扰,还是想听听什么啊!”免色说。

“请从客厅唱片架上挑您喜欢的,哪张都行。”

他大约打量了五分钟唱片架,手拿乔治·索尔蒂(1) 指挥的理查德·施特劳斯(2) 的《玫瑰骑士》折回。四张一套的密纹唱片。交响乐团是维也纳爱乐乐团,歌手是雷吉娜·克雷斯潘(Régine Crespin)和伊冯娜·明顿(Yvonne Minton)。

“可喜欢《玫瑰骑士》?”他问我。

“还没听过。”

“《玫瑰骑士》是不可思议的歌剧。因是歌剧,情节当然有重要意义。不过,即使不知道情节,而只要委身于音乐流势,也能整个融入那个世界——《玫瑰骑士》有那样的地方。那是理查德·施特劳斯登峰造极的极乐世界。初演当时多有批评说是怀古情趣、颓废,其实是极富创新性的奔放音乐。尽管受瓦格纳(3) 影响,却又展开他特有的神奇音乐世界。一旦喜欢上此剧的音乐,就会彻底上瘾。我喜欢听卡拉扬(4) 或埃里希·克莱伯(5) 指挥的东西,索尔蒂指挥的还没听过。如果可以,很想借此机会听听……”

“当然可以。听吧!”

他把唱片放在转盘上,放下唱针,又小心翼翼调整放大器音量。而后折回椅子,让身体习惯选定的姿势,将注意力集中于音箱流淌出来的音乐。我从几个角度将其面部快速画在素描簿上。他的面部端正而有特征,捕捉一个个细部特征并非多么困难的事。大约三十分钟时间里,我完成了五幅角度不同的素描。而当我重新审视时,竟至陷入一种匪夷所思的无力感——我画的画诚然精确捕捉了他的面部特征,然而不具有凌驾于“画得好的画”之上的因素。一切肤浅得不可思议,缺乏应有的纵深。同街头画像艺人画出的头像没多大区别。我继续试画几幅,结果大同小异。

这对我是很少见的情况。在将人的面部重新构筑于画面上,我积累了长期经验,也有相应的自负。只要手拿铅笔或画笔面对其人,若干图像就会基本毫不费事地自然而然浮上脑海。确定构图几乎水到渠成。然而这次不同。面对免色这个人,其中应有的图像竟全然对不上焦点。

我有可能看漏了宝贵的什么。不能不这样认为。说不定免色将其巧妙地避开了我的眼睛,或者他身上原本就不存在那样的东西亦未可知。

《玫瑰骑士》四张一套唱片中第一张B面转完之时,我无奈地合上素描簿,把铅笔放在茶几上。提起唱机的拾音头,从唱盘上取下唱片,放回唱片套。我看一眼手表,喟叹一声。

“画您是非常困难的。”我直言相告。

他惊讶地看我的脸。“困难?”他说,“莫不是说我脸上有什么绘画性问题?”

我轻轻摇头:“不,不是那样的。您脸上当然不存在任何问题。”

“那么,困难的是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困难。说不定我们之间稍稍缺少您所说的‘交流’。或者是说贝壳的交换尚未得以充分展开?”

免色不无为难地微微一笑。“这点上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我从木凳上立起走去窗台前,眼望杂木林上方飞去的鸟们的身影。

“免色先生,如果可以,不能多少提供一些关于您自己的信息吗?想来,我对您这个人,还几乎等于一无所知。”

“好的好的,那还用说。我并没有就自己特别隐瞒什么,不怀有石破天惊的秘密之类。差不多所有的事都能相告。例如说是什么样的信息呢?”

“例如我还没有听得您的全名。”

“原来是这样,”他略略露出惊讶的神情,“那么说是那样的。好像一门心思只顾说话了,大意了。”

他从卡其裤口袋掏出黑色皮质名片夹,从中拈出一枚。我接过名片,只见雪白的厚版名片写道:

背面写有神奈川县的住所、电话号码和电子信箱地址。仅此而已。没有公司名称没有头衔。

“跋山涉水的涉 。”免色说,“为什么被取了这么个名字,原因我不知道。毕竟这以前度过的人生和水没有关系。”

“免色这个姓也很少见到的。”

“听说根在四国,但我本人跟四国毫无因缘。东京出生,东京长大,上学也一直在东京。较之乌冬面,更喜欢荞麦面。”说着,免色笑了。

“年龄也见告一下好吗?”

“没问题。上个月满五十四岁了。在你眼睛里大致像是多少岁?”

我摇头。“老实说,全然无从判断。所以才请教。”

“一定是这白发的关系。”他微微笑道,“有人说由于白发,年龄看不大明白。常听人讲什么吓得一夜白了头,问我是不是也是那样。可我没有那样的戏剧性体验。只是从年轻时开始就有很多白发。到了四十六七岁,差不多全白了。不可思议。毕竟祖父也好父亲也好两个哥哥也好,脑袋全都光秃。整个家族里边,满头白发的只我这么一个。”